留芳庭花厅,几个婢仆被赶到门外丈远处,不敢靠得太近,又得了任忠吩咐,不得擅自离开,正踌躇不知如何是好,远远瞧见几道人影穿过花园长廊,朝这边走来。当先一人,玉容清绝,素衣翩翩,如雪落枝头,露挂叶尖。
不是自家女君还有谁?
领头的小厮大喜,立刻迎上来,伏跪在地。云若不喜他人跪拜,让他起来回话。
“那位郎君不喜小的们在里面伺候,将我等都赶将出来,不许靠近。”
“都退下吧,忠叔与我进去。”云若吩咐。
众人退下,寂春犹豫了一下道:“要不……婢子守在门外。”
“不必,你先回菡萏苑。”见寂春还在犹豫,云若笑笑:“嬷嬷一人忙不过来,你可以去库房帮她。”
寂春只好退下。
云若朝阖紧的花厅大门望去,依忠叔先前的描述,方才又看到那些婢仆被赶了出来,她估计来人不是个好脾气的。
一入花厅,一双冷眸直直扫过来,如箭一般。
云若立刻感受到了眼前这位少年的与众不同。
冷冽锋利的气息从他的身上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极是迫人。这种迫人的气势当中裹挟着荒川大漠特有的劲风和肃霜,与这酷热难当的天气格格不入,更与周边一派丽婉芳华背道而驰。
任忠强自按下心头怒气,玉世子温润亲和,他的属下怎如此放惮无礼,他们的女君尊贵比之公主也不为过,一个小小的侍卫也敢如此放肆直视。
云若挑眉,施施然走过去,到对面案几前跪坐下来,无视黑衣少年冰冷的目光,泰然自若地为自己斟了一杯茶,仰首而尽,露出一大段如玉藕臂。
扔了杯子在案几上,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团扇,云若摇着扇子,聊天似的,闲闲道:“这天好热,不喝一杯解解渴么?”
若是被顾氏见着,恐又要抱怨女君仪态不端了。
许重从未想过一位美若天仙的小娘子,尤其是一位身份地位堪比天家公主的士族贵女,会做出如此举动。
大夏名门世族出来的女子,为了彰显自己的家世,体现自己良好的教养,在外人面前无时无刻不在展示自身的美态,譬如饮茶这个动作,不是应该一手执杯,一手托底,侧转了身子,浅浅一抿么?
是因为她是将门之后的缘故,行止才如此不拘小节么?
不是吧,大将军云措虽年少从戎,但是听闻他温雅俊朗,文武兼备,是闻名天下的儒将,这样的人教养出来的女儿怎是如此一副形状,美则美矣,全无一丝文雅端方。
然而,他又不得不承认,如此一副风流无拘之态,端得是赏心悦目,令人心旷神怡,纵是不够持重,也无法让人生起一丝一毫轻怠之心,倘若换成旁人做来,免不了有轻佻浮夸之嫌。
然而她不一样,随意自然的行止当中,自有一派江湖儿女的潇洒与不羁,一份取法天然的落拓与流畅,如行云流水,甚至还让人依稀领会出几许舒放自在的名士风流。
有那么一瞬,许重几乎要以为,坐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位娇俏美丽的小娘子,也不是大夏顶尖的权贵之女,而是一位素来流连于青山碧水,长空瀚海的隐士,一举一动,皆归于自然。
许重不由心道:好风采,单看她不同于众,无一丝刻板,无一毫造作。莫非便是这样的小娘子,才惹得世子时时挂念。
想到自家主子的心意,目中冰冷敛去几分。
抬首对上她似笑非笑的眼眸,许重放在木匣上的手微不可察地一动,似被看穿心事,涌起一丝尴尬。摸摸鼻子,起身施礼道:“属下姓许,单名重,乃世子身前领侍。奉世子之命前来送礼,临行前世子吩咐,务必将此物亲手奉于女君。”他的声音有些厚重,语调平板无奇。
云若没有接话,兀自摇着团扇。
目光掠过他浓黑的眉毛,英挺的鼻梁,在他的眼眸处停下,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觉着也不过是个少年人,竟然持重冷然若此,与萧月跟前驭车的阿青如出一辙。
想到门外战战兢兢的婢仆,莫不是萧月身旁,尽出些冷面人物?
云若问道:“有劳许领侍,不知世子让你带来何物?”
许重顿了一顿,打开匣盖,奉上。
匣内是一件月白色交领曲裾深衣,黑缎镶边,纹饰简洁,极具古朴之风,明明素到了极点,简到了极点,却让人挪不开眼,可谓精光内蕴,有璞玉之美。
时下贵女圈中流行高腰襦裙或者齐胸襦裙,多以对襟为主,露出锁骨和锁骨以下、胸以上一大片雪肤,未至春山前,便觉春色满,风光旖旎,端的是引人遐思。
这等装束,若是放在前朝,自是不可想象,但本朝开国以来,于女子的束缚大大放松,新帝登基,更是放开了旧例,并不以旧礼约束,贵女圈中更是掀起争艳之潮,衣着大胆坦率者大有人在。
深衣虽说典重,亦不乏风流意味,云若不由握了握腰间的“月魄”,觉着两者有着类同的神韵。
“此乃天云山雪蚕丝织就,十年方得一匹,制成衣物,可抵酷热。世子日前闻女君有恙,甚为挂怀,特命属下送来,以期能稍缓女君热症。”
他口中介绍者,目光在匣内流连一瞬。
便是这细微的动作,也让云若心有所悟,收回手,道:“有劳世子挂心,阿若愧不敢当。此物既得来不易,阿若不过微恙,用之实在可惜,不如许侍卫拿回去,阿若也能稍稍安心。”
许重有些意外,此物贵重既已言明,她不应当欢欢喜喜地收下么,未曾想她竟然无意收用。
当即又道:“女君有所不知,临行前世子再三吩咐,若女君不收,属下也不必再回世子跟前侍奉。”
云若看了他一眼,仿佛在说“是你们硬要塞给我的哦,我也是迫不得已哦”。
当下不再推脱,将匣子捧过来置于膝边。
其实对这衣料她心中实是欢喜,又不愿强人所难,可若是萧月发了那样的话,她也就不用客气了。
许重心痛地看她利落收取的模样,有点后悔刚才的坚持,毕竟十年才得一匹的雪蚕丝就这样落入他人之手,世子想要它制衣缓解热毒,还要在等十年了。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临行前自己稍一犹豫,便换来世子冷眼以对。纵是他再反对,再不情愿,也抵不过世子一颗讨好美人的心!
“自上月与世子一别,我家阿田甚是想念,常常念叨世子的好处,只是他如今有了新的事体,不得空闲。不知何时回京回京,阿若也好当面致谢。”云若得了这样的好东西,心情甚是愉悦,想到也该问候问候送礼的人。
“女君雅意,许重必当禀明世子。世子此时人在天云山,回京怕是要过些日子。”
许重一板一眼地回话,这样一份大礼不过换来一句不轻不重的问候,真真亏了大去!
云若似未有所觉,依然轻摇团扇,有些好奇地道:“哦,天云山?据阿若所知,天云山地处西北,乃我大夏与西梁交界所在,世子去那儿,是为了养蚕取丝,还是摘果子制酒,听闻今年正是雪果成熟之期呢。”
许重一怔,片刻后,他才反应过来,心中暗惊:一方冰蚕丝便能联想到此,是她见微知著,聪慧过人,还是掘隐探秘,手段非凡。幸好世子并不打算瞒她,临行前做了一番嘱咐。相比较,总归是世子技高一筹,事先料想到了种种可能,于是拱手回道:“世子畏热,往年这季节,都会在天云山避暑。”
云若挑眉一笑:“古有雪夜访友,未至而返;而今世子千里奔波,只为图个凉快。行止作风,堪比古之名士,让云若好生钦羡。”
“女君美誉,世子闻之,必然欣喜。”
雪蚕丝总算没有白送,得了句赞语,此番回去,自己在世子面前也算长了脸。
想到这里,许重拱手道:“属下差事已办完,恐世子有其它差遣,不敢久留,这就告辞。”
“嗯,既然如此,许领侍走好。”云若颔首。
许重行至门口,踯躅片刻,终是回转身子道:“敢问女君,何以知晓雪果酒乃世子所制?”
云若淡淡道:“日前曾在一处酒肆喝过此酒,酒呈紫红色,同座之友曾介绍此酒来自天云山。除域外运来的葡萄酒以外,阿若还未见过此等色泽的果酒。阿若于制酒一道一窍不通,但多少也能想到,但凡果酒,不免带上果实本色,故而猜测雪果必是紫红色。而雪蚕虽不同凡物,然本性亦是蚕,以桑叶为食,不过生性喜寒,为天云山独有。如此不难断出,所谓雪果乃是桑树所结之果,也就是桑椹,不同的是,此种桑树长于雪峰之上,故而珍奇。据阿若所知,雪果酒历来仅供西梁皇室之需,而西梁每年用来上贡大夏亦不过十坛,你家世子以区区酒水便能缔交西梁皇室,可见在天云山产业颇丰。”
许重已然怔住,良久,深施一礼,转身而走。
云若望着他铿锵挺拔的背影,继续摇着团扇。
远在千里之外的天云山,竟也能知道她得了暑热之症,如此无所顾忌地展露他的能耐和背后的力量,对她,他就这么放心,抑或,这不过是一种结交示好的手段,先交点底牌以表诚意?
那么,他知道自己跟萧陌的关系么?若是已有所知觉,还会如此坦率么?他是否也忌惮着萧陌,正如萧陌也忌惮着他呢?
垂眸,纹饰古朴的木匣静卧膝旁。
云若站起身来走出门外,任忠跟上来,小声问道:“女君,玉世子此举何意?”
回想刚才女君与许重的对话,任忠心头又是欣慰又是担忧。欣慰地是,女君心思缜密,机敏果断;担忧的是,那玉世子萧月不远千里遣人送这样的东西过来,不知是什么意思,若论交好,不也该是小郎君么,这样一番动作,若传了出去,终归于女君闺誉有碍。
云若停下脚步,沉思片刻,对任忠道:“我也不清楚他的意思。忠叔,萧月此人,来去无羁,世人以为他清风皎月,一心只效仿陶朱,但若说他匮略乏谋,胸无丘壑,我却是不信的。就其目前所为,尚不会对我云氏不利。我想着,他毕竟救了阿田,若是与之惯常交往,小事小节,不必太过避忌,以免过犹不及。我云氏再得意,也不过一介臣子,如何也越不过皇室宗亲。能让人敬畏的,不过手中兵权耳,若不如此,与寻常勋贵有何区别?”
任忠点头道:“女君心中有数就好,将军远在边关,也能安心领兵。既是如此,此物再贵重,女君收着便是。雪蚕丝世所罕见,女君过几日入宫着了它,正好大大长我云氏脸面,压了那些不明地方吹过来的风头!”
云若嘴角一抽,敢情忠叔与顾氏是一个鼻孔出气的,说出来的话大同小异。
回到菡萏苑,顾氏与寂春已候在房内,瞧见那木匣子,寂春一脸好奇。
云若示意她打开,寂春照做,取出来铺在榻上。
顿时,素锦生辉,光华流转。
寂春年轻,只知这深衣的面料绝非凡品,摸上去也细滑如脂,又清凉舒爽,正自欢喜。顾氏历经世事,多想了一层,暗道世子的眼光出乎众人,这衣裳款式虽十足地与女君相配,只是深衣保守,不知会不会掩了女君容色。
忽瞥见榻下两团布料,似是方才从这深衣里掉下。
云若随手拾起一看,不由心跳加快,脸烧起来,下意识地一把塞入袖中。心中暗骂:“这萧月,人模狗样的,竟送出这等物事,看我不……”
眼角不由自主瞥向另外两人,寂春正伸着一根指头,小心翼翼地摸着面料,唯恐被自己触坏,纯粹一副土包子形状。顾氏倒是瞧见了,只是眼神不够利索,还未瞧清就被云若收去,以为不过是两方零布头,打趣说道:“玉世子果是细心,送帕子难免被人说道,干脆出布头让咱们自己做,正好配了这衣裳。”
云若虚应两声,面上努力装作淡淡,转过身去。
顾氏见她不置可否的样子,扯开寂春的手指,提议道:“这么好看的衣裳,女君可要试下?”
“不必,先收起来吧。”云若吩咐道。
寂春与顾氏对望一眼,不明白云若为何语气不悦,但也不敢反对,手脚利落地收拾入匣子,又将它搁在柜子里。
“那些便是云锦么?”云若指着堆在美人榻上的那些布料。
另两人这才记起云锦来,不得不说,这些云锦十分华美,色彩缤纷如烟霞虹霓,内中有几匹颜色素淡的,也掩不住华光莹莹。
云若指着一匹浅紫素纹的:“就这个吧。按着简单的款式做,不必过于繁复,只要到时不失了礼数就行。”
“是。”
“微姐姐那里也送两匹过去,余下的你们自己也挑着做身衣裳。”
“老奴/婢子不敢。”
“女君,御赐之物,不是我等可以染指的。”寂春惶惶道。
“既是我的,爱给谁便给谁。”云若任性道。
顾氏和寂春还是坚持不肯收。云若也不勉强,只是提醒别忘了给任微送去。
“女君如此厚待,只盼阿微这孩子知足才好。”顾氏叹道。
待两人出去,掩上门后,云若从袖中掏出那两团料子,抖开,两件小衣赫然在目。
外衫也就罢了,不过高矮长短,于胖瘦大小不是很苛刻,只是这小衣,贴身之物,尺寸竟拿捏得奇准。
不过见了一面,竟有这份眼力,可是这精准的眼力用得忒不是地方。饶是云若皮厚,此刻也不免羞恼万分,又不好出声,暗暗将萧月咒了百八十遍。
一袭黑骑奔出城外,天高野旷,纵情驰骋。
蓦然间,缰绳一紧,马鸣萧萧。转身回望,天都城壮如天上宇阙,楼高城巍,雄阔非凡。
“如此气象,覆手能握,亦不在世子眼中。既寡然若此,又为何使我千里送来此物,只为博红颜一顾。”
喃喃自语,随风而散。
蒿草长及人高,密密匝匝,如入深林。马蹄踏过,一个人影窜将出来,四仰八叉地倒在前方路上。
许重不理,绕过前行。
追上前去,
“小子,不得走!”
“先生何故拦我?”
“这不是明知故问么,不拦你,某岂不是白白受此惊吓,你须得负责到底!”
一锭金子落下,某人一把捞起,直接揣入怀中,圆胖的脸上满是愤然:“士可杀不可辱,我王植只值这点银钱?”
那你还拿?!
忍住怒气:“先生待怎地?”
“罢了罢了,小子,算我体恤你,咱一道走,算是对我的赔偿罢。”
“先生说笑,某尚有要事在身,耽误不得,告辞!”
只当未听见拒绝,揪着人家的腿往马背上爬。
“放手!”色厉极。
不理,继续爬。
反手一扯,抓来一物,有点眼熟,打开一看,双眸瞪大:
“这不是世子的墨宝……”
终于爬上来,王植将折扇从许重手中拿回,拍拍他的肩:“小子,街市上来去如入无人之境,马术不错,某家日后要多多体验,有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