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前烛影只,树底桥槛斜。绿鬓伤迟暮,红袖黯流年。碌碌行日迟,浅浅揽月眠。天明独自起,露华满双轩。
——《红颜误》
德沛宫。
鲛绡帘外人影晃动,未几,宫女太监们都退了下去,只留下四个跪着的年轻身影。
“都起来吧,不必拘礼,随便些就好。哀家这里啊,少有年轻人过来,常年冷清得很,现下见到你们,哀家都觉得自己年轻了许多,咳咳……”
帐内人影朦胧,声音轻缓低哑,随口几句话,便让人觉着仿佛闲坐这小小一方深宫,便能看尽万水千山,世事沧桑。
申显上前一步,行礼道:“娘娘凤体安泰,万寿无疆,方是大夏万民之幸,社稷之幸!”
“二郎这孩子,满嘴好话,哀家听了却是别扭,好像在你眼里,哀家从头至尾就是个外人!——站着作甚,都过来坐吧。”
“谢娘娘赐座。”
云若姐弟并肩而坐,正与申显眉姬对面。
眉姬初时便觉哪里不妥,忽而想到自己是以云若比女的身份入宫,此时怎好坐在申显下首,起身便要换座,肩头一沉,被身旁的人牢牢按住,转头迎来申显淡笑的目光,温柔而不容拒绝。
不知为何,眉姬觉得自己有些怯怯。她从小立身欢场,甚么人没见过,何曾有过这样的感觉,当下心里升起些不服气。
云若恰好望过来,见到二人小动作,似有若无地一笑,随即转开视线。
眉姬瞧她那放心地样子,一阵窝火,暗暗打算不理睬她一阵子。
云田悄悄道:“阿姐,我听说太皇太后为人淡漠,难以取悦。可是照现下看来,传闻似是不太可信啊!”
“你是田家那个小郎君吧?”
纵然远坐,云田的一举一动亦逃不过帷帘后的那双利目。
云田闻言立刻站起,整肃袍袖,恭声道:“正是臣子。”
“唔,是个精神的儿郎,今晚的事儿哀家听说了,不错,很有你父亲当年的风范。哀家早就说,这满朝文武,就数你们云氏人才辈出,无一不是治世能臣,这大夏江山少得了别人,可断断少不了你们呐。”
云田心思粗大,向来直来直去,但是并非全然不懂世情,也知道生活在宫里的人,每说一句话都有千百种意思在里头。眼前这位大夏第一贵妇貌似不经意的随口一句,便让他的心里打了个突。
不等他出声,云若已经起身回话:“食君之禄,分君之忧,我云氏一门以忠君为先,甘为陛下驱策。娘娘方才所言,我云氏万死不敢当。”
虽然可以确定这场对话传到萧陌耳中也不会有甚么,但是不知怎地,云若就是不想让他有任何心存芥蒂的地方,一点也不想。
帐内的人似乎一愣,继而哈哈大笑。
殿内寂静昏昧,这场笑声更显得极为突兀,满是嘲讽,到后来竟然有些声嘶力竭,听得人不免背后生凉。
“咳咳咳……好,好!是哀家说岔了,说岔了……咳咳”
太皇太后掩着口鼻咳了许久,终于放下帕子,缓了口气,慢慢道:“你是他阿姐?当年羡煞天都一众贵妇的龙凤胎,如今都这么大了呢。”
“臣女云氏阿若,谢娘娘惦记,方才言语唐突,冒犯了娘娘,请娘娘降罪。”
“云若,唔,这名字哀家记住了。什么降不降罪的,哀家人老了,言不由心,说了让你们为难的话,你们也别往心里去,咳咳……”
“是臣女的不是,娘娘万万保重凤体。”
“娘娘保重凤体。”众人齐道。
“哀家这把老骨头啊,也就这个样子了,想好好不了,想走,阎王一时半会儿也不收。你们知道么,哀家这里,从不让年轻人进来——知道为何么?告诉你们也无妨,这宫里死的人多,阴气重,年轻人进来,怕他们身子骨嫩,受不住。”
“云家小子,你是不是在想为何偏偏让你们进来么?呵——连方才那样凶险的场面都能避过,自然是百害不侵,福大命大,哀家喜欢这样的人,也愿意见上一见。”
“娘娘抬爱。”云田面上强作镇定地谢道。
太皇太后的一言一语似乎都遍布陷阱,这跟敌我之间面对面的搏斗厮杀全然不同,云田感觉到一种无处落脚的不安和恐慌,他开始猜测方才塔台坍塌遇险一事,里面是否有这位深宫贵妇的手笔。
若果真是那样,一切似乎又显得合情合理,云氏和申氏本来就不对付,不希望他胜出自在情理当中。
可是仅仅为了不让云田胜出,就要设下那么大一个陷阱,毁去场上那么多人的前程和性命,云田觉得这个想法不切实际,太高看了自己。
姐弟俩对视一眼,不出所料,云田在云若眸中看到了另外一层意思,今晚的事故未必是申家的手笔,或许此时他们也处在疑惑当中,所以召了云若他们来试探一番。
云田恍然想到,今日与他一起上塔台比试的那些人当中,大多是申初带来的天丰老兵,那些人平日从不出现在新兵试练营,反而常常跟随在一名轻车都尉身后,那轻车都尉是申初申伯符的亲信。
那些人恐怕都折在塔台坍塌的那场事故当中了吧,即便侥幸逃出,怕也避不过那场大火啊。
云田有些后悔比试时出手太重,若不是当时被人围攻,一时气急下了重手,凭他们的身手,有很大可能可以逃出生天的。
太皇太后似对方才所言全然不在意,撇下云田,转向申显,拉了几句家常,末了问道:“二郎,说也奇怪,你是我申家的子孙,为何不见你对哀家有稍许亲近,反而像外人一般退避三舍?”
“娘娘此话,怀彰不敢受。”
“哦,为何?”
“怀彰孤陋,若是未记错的话,娘娘元庆六年入宫,嫁入天家为妇,至今已有三十余载,娘娘身为天家之人,而我申氏乃是外臣,如何敢与娘娘有一家之称。”申显面色淡淡。
“依你的意思,入了天家就不算申家的人了,你算的得还真是清楚。”太皇太后展颜一笑,隔着朦胧鲛纱,亦如牡丹在晨雾迷岚中绽放:“也罢,小心谨慎总是没错。虽然皇帝名义上是我的孙儿,也是你们的表兄弟,可是说到底与我没什么关系,不过占了个名头。哪一天真的翻脸,也只要我老太婆一人扛着就成,不会连累你们。”
她语气淡淡,从头至尾贯穿着一种落寞和倔强,仿佛一身貂裘锦袄站在漫天雪地里,怕她呛了风寒,却又不让人生出分毫怜意。
这位昔日瞒过天下人代父出征,一战下九城而名扬天下的申氏元娘,又在深宫磨砺了几十年,怎会允许旁人可怜她?!
这真是个要强的妇人!云若想,有这样的妇人,偏偏手中还握着无上的权势,她和萧陌之间怕是谁也不会妥协,到头来不管何方胜出,另一方定会粉身碎骨。
忽然间,对于这样的争夺和角斗,她觉得有些萧索,有些意兴阑珊,仿佛那些瞧不见的黑暗和血污被暂时封禁,一旦有一日这种封禁被打破,那些她避之唯恐不及的东西就会全部喷涌出来,将她覆没其中。她心底发冷,甚至想寻路而遁,可是前面迷雾朦朦,不知能走哪条路。
申显听得眉心一蹙,正要开口解释。
太皇太后摆摆手:“罢了,哀家知道你想说甚。佛家有‘贪嗔痴慢疑’五毒之说,大郎那孩子便犯了‘贪’之一字。二郎,你跟大郎不同,看淡名利,心中豁达,这一点比你大哥要强。你大哥是随了你父亲,一心想得到更多,该得的不该得都想要,甚至于不择手段。只是你父亲到底是受了教训,太过在意一些东西,反而失了最重要的。这些年他越过越混账,我也不想再劝他,那些事随他去罢了。可是你大哥还年轻,将来日子还长,总不能就这样栽进去,到时候难免连累家族。你若是还念着手足之情,多多劝他,别走了你父亲的老路。”
一番话说完,帘后的人有些气喘,紧接着,又是一阵剧咳。
“怀彰谨记娘娘教诲,有空会劝劝大哥。”
“唔。”太皇太后停了咳,沉默了片刻,道:“阿若,你过来。”
云若慢慢走过去,撩开帷幕。
握住她腕骨的手冰凉入髓,仿佛不似活人,云若不禁抬眼打量,惯来镇定的她也不由暗暗吃惊。
面前的人容颜绝丽,根本不似已届垂暮之年的老妇。她未曾梳妆,便袍松松披在纤瘦的身上,一双桃花眸子没有因年老而显露半丝昏黄,依然翠叶横波,水光粼粼,似是只要轻轻一晃便会盈满出来,朝她望过来时更是仿若漫天繁星滑落,碎玉遍地;下颌美人沟幽浅而性感,似乎盛满欲语还休的别样心怀。时光逝如流水,却独独在她脸上滞留,只有如雪华发昭示着岁月留下的痕迹。
她的容貌与申显极为相似,如此说来申遂儿的容貌应该随了她的母亲培王妃。
想到那位华丽张扬的少女,云若暗暗想道,人的缘分当真奇妙,较之她的两位兄长,申遂儿明显对不是一母同胞的申显更为亲近,难道沾染了功利的人真的会让人敬而远之么?
太皇太后瞧了她半晌,叹了口气:“竟与你母亲这般相肖。”
“娘娘见过母亲?”
云若一怔,在她为数不多的幼时记忆里,母亲一向深居简出,除了见过一次的罗家女眷,几乎再未与外人打过交道,更别提涉足宫闱,与当时的皇太后有过交集;而且自打入了佛堂独居,一直到故去,除了自己和阿田,平日见的只有从娘家带来的贴身侍婢顾氏。因此太皇太后此话,让她颇感费解。
“见过,那是神仙一般的人儿,可惜年寿不永。”太皇太后淡淡道,继而翻开她的袖子瞧了瞧,叹道:“听说你养在外头十来年,刚回来没多久。这也算不得什么坏事,天都虽然大,但人的心也大,心一大,就没地方安放了。为了给自己的心腾个好位置,就不免给别人的心下套子。孩子,你说说看,天都是不是很可怕?”
云若道:“娘娘身处后宫几十年,见识无人能及,若是娘娘也觉得害怕,臣女人微心怯,焉能不怕呢?”
“果然是她的女儿,当年她也是这般回答哀家的。可是后来发生的那些事,证明她没有对哀家说实话。”太皇太后慢慢说道,语气中有一种不自觉的居高临下。
这是要翻陈年旧账了?
“可能当中有些误会吧,娘娘何等身份,母亲断不敢欺瞒娘娘的。”
云若隐隐感到其中不乏原委,恐怕对方至今犹有不快,遂表现得极为诚恳,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在这位贵妇面前,天下人都得低头,没有理由就她一人扳直了脖子。
“误会?哀家跟她一个小辈能有什么误会,呵呵,哀家只是提醒她莫把一切孤注一掷,否则伤人伤己,可是她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事实是,不管她先前希冀有多大,到头来终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云若心中一紧,好似有甚么东西正在心中碎裂:“娘娘此言何意,难道母亲不是为了追随父亲才来的天都么?臣女至今记得,他二人感情极好,平日相处,连句小小的争执也无。后来母亲虽然长居佛堂,父亲亦没有改变心意,移情他人啊。”
有夫如此,如何称得上镜花水月一场空?
太皇太后似笑非笑地望了她一眼:“求而不得便无所求,哀家倒是觉得,她是无可奈何心灰意冷,最后才选择常伴青灯古佛,你母亲终归是后悔的。这些孩子啊,都是痴人!”
云若只觉喉头被堵,还想再问,又发不出声来。太皇太后瞧着她的脸色,转口避开:“唉,陈年往事了,想来不过伤心一场,还提它作何?孩子,对于眼下,你有何打算?”
“阿若不明白娘娘的意思。”云若心神不在此,不愿费力揣测。
“狡诈!”太皇太后笑骂一句,轻问道,“可许了人家?”
“尚无……”云若放低了声音道,“臣女眼下不打算考虑这些。”
“可要趁早打算起来,莫要因为家中长者无暇顾及而耽误了终身大事。要不,哀家为你挑一个?你云家门第高,天都这么多的青年才俊你想选哪个,哀家就为你指哪个,你觉得如何?”
“多谢娘娘抬爱,臣女眼下真没有这个打算……”
“哦?是有意中人了吧……”太皇太后别有深意地瞧着她。
帘外,云田从方才提到的事当中回过神来,眉一挑,耳朵竖得老高。
“娘娘多想了,云若还小,此事暂且不急。”
“呵呵……不急,不急。”太皇太后轻轻拍着她的手,笑道,“是个伶俐的孩子,哀家一见便心中欢喜,所以,希望你能得个圆满。”
圆满?
云若失神了一下。
同样,似是想到了什么,太皇太后的笑容渐渐敛去,仿佛乌云掠过绵绵青峦,浮萍滋蔓脉脉春水,一种怅惘迷蒙的情绪将她笼罩起来,使她原本明媚绝丽的容颜显得有些晦暗不清。
她恍惚了片刻,低声道:“这天底下的事总是变幻莫测,谁也料不准。就算事先知道,也会被眼前的谎言和虚情假意欺骗,就算当初不是谎言,不是虚情假意,谁知道原先的心意会不会变,就算心意没变吧,世事相逼,总有许多迫不得已。我等凡人,如何才能求得圆满?”
云若听着她的言语,迟疑片刻,道:“若是臣女,姑且相信眼前吧。未来之事,谁也无法预知,若能一以贯之相待,自然称得上圆满。只要确定眼下是真心,臣女愿意选择相信。”
“倘若有朝一日心意生变,真情空付,又待如何?”
“抽身离开便是。”
“呵呵,说得轻巧,到底还是个孩子呢!也罢,如今的年轻人,个个都是有主意的,哀家老了,也管不了那么多。”太皇太后笑着摇了摇头,放高声音唤道:“林奴儿。”
满脸褶子的老太监伛偻着腰从殿门口匆匆跑入,跪在帘幕外。
“让你的人去通知陛下,武试的魁首被哀家请来了,人还好端端的没大伤着,那些个小灾小难跟挠痒痒似的。告诉他救火要紧,安心坐镇,过会儿便把人还给他。”
云若听了这话又想开了,甚么云家的人命硬,甚么小灾小难跟挠痒痒似的,还嫌对付他们云家的手段不够狠么?!
云若望了太皇太后一眼,心肠又渐渐冷硬起来。
她垂眸自嘲一笑,暗道自己太傻,申家已然势大,朝臣当中趋之者半数有余,若非云氏重兵牵制,大夏江山迟早改姓。云家身处漩涡中心,而她竟然妄想抽身这前朝后宫的争夺,岂非痴人做梦。
而且,这场角力,萧陌一旦落败,以父亲云措在军中的威望,对天家的一惯忠心,推之云申两家平日龃龉,云家焉有活路。既然如此,纵然前路雾瘴横生,鲜血淋漓,自己也不得不继续走下去,为家人,为云氏去搏那一线生机。
林奴儿领命退去。
太皇太后扶了下自己的额头,一会儿功夫,疲惫在她脸上渐渐显露,这是除了华发之外第二道能证明她苍老的痕迹。
又说到西梁来的使臣,太皇太后只是漫不经心问了两句,对李念明珠他投叹息了一番。
“人老了,精神不济,才说这么一会儿子话便乏了。哀家便不耽搁你的时辰,也省的陛下心焦。”
“如此,娘娘早些歇息,臣女等告退。”
云若顺势退出帘外。临走时瞥见榻上枕边露出半张纸笺,双蝶戏花暗纹,泛旧发黄,上头依稀几字:……月长圆。
太皇太后摆摆手,想起什么,加了一句:“哦,二郎,你有空,多带你媳妇来哀家这里坐坐,就算哀家不是申家人了,总还是你的姑祖母,你的媳妇长得标志,不比你差。哀家今儿是乏了,不留你们多说话。”
媳妇?
云若瞄向眉姬,她正一脸懵逼地望着某处角落的纹饰,根本没放心上,更没往自个儿身上想。
申显勾唇一笑,顺从应道:“侄孙遵命。”
夜半的德沛宫静到极点,半丝响声也不闻。烛火凄清地微颤,像极了地宫里的长明灯。
华丽的床帐帷幕厚重,整个看起来就像是一尊巨大的棺椁,而睡在里面的是一具看起来面目如生,事实上早已掏空心肺的尸体。
倏尔,一叶素花纸笺自榻沿飘落委地,榻上发出一声刺耳的哑笑,如同鬼魅夜嚎。
“红绡落华泉,银屏映彩练。秋起点香舍,春盛探芳轩。已得卿心满,无意顾它颜。同醉花影下,共待月长圆。六郎,你许我的圆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