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三十章 灭烛怜光满(1 / 1)七月之赫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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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过了亥时,事情终于告一段落,宫禁解除,各家各自出宫回府,许多人来时欢天喜地,离开时亲人或伤或死,悲痛压抑,一场七夕宫宴,不欢而终。

云若他们是最后出宫的。

她先去了启光殿,她的马车停在那儿。云田已被当场编入青翎卫,故而留在了宫中,没有随她过来。

驭者是没有资格随主入殿宴饮的,但是他出自镇国大将军府,因而也被优待,好生吃喝了一番。酒足饭饱,此刻正眯眼靠在马车前,嘴里哼着坊间流行的花曲,好不自在。

寂春上前推了他一把,叱道:“酒虫上脑袋了?女君来了也不知道!”

驭者被推得一个趔趄,睁眼果然瞧见女君站在面前,神色清清淡淡,如同飘过远山的那抹稀疏的云彩。

云若淡淡瞥了他一眼,上了马车,眉姬和寂春分别跟了上去,帘子放下的时候,寂春丢出一句:“小心驭车,颠了女君,回头告诉大总管,看他怎么罚你!”

“是、是!”驭者点头哈腰地上了马车,竭力不去回想那凉到骨子里的清淡眼神。

马车缓缓朝外驶去。

月明星稀,树影支离,宫前大街上清冷得近乎死寂。

宫里出了大事儿,外头的人不是没有听到动静,但是他们各个紧闭门户,熄灯灭烛,安静得跟死绝了一般。天都的百姓啊,喜欢议论,喜欢八卦,但是一遇到大事,生怕遭了池鱼之殃,从来都是最会装聋作哑,置身事外的。

马车轻溜溜地跑着,车前的宫灯跟着晃荡,从远处看去,只剩下一个摊在地上不断推进的昏黄光圈。

骨碌碌……

一粒石子儿滚到路中央,就像赌徒手里抛落的骰子,似无心又像有意,掉落在赌桌上,翻滚,打转,笃定总有人被会吸引过来,然后进行一场畅快淋漓的豪赌。

蓝黑的暮夜仿佛有人在轻歌慢吟,平地卷起一股风,回旋往复,搅起漫天细尘,星光黯淡,鸟雀惊飞。

马车渐渐停了下来,马掌不安地敲击着青石路面,踢踏作响,搅得人心头阵阵发紧。

有杀气!

寂春第一反应就是摸向腰间的银铃,她很想把堵在里头的布团拔出来,但是又生生忍住了。

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在心中快速盘算:眉姬一看就知道不会武功,女君虽有武功,但是身手尚不知深浅,自己也未带趁手的兵器,她要如何保证三人全身而退?驭者的手中有条马鞭,或可拿来一用。

然而她很快又感到不对劲,隔着车帘她都能觉出来杀气,驭者一直坐在外头,居然没有任何反应。

寂春心中一紧,掀起帘角,果然,外面空空如也,人已不见踪影。

“女君……”寂春放下车帘,低声唤道。

云若丢给她一个安抚的眼色,抚平手中书页的褶皱,轻声道:“今晚怕有一场战事,你要做好准备。”

“婢子明白。”

“来者至少有三十余人,功夫都不弱,领头者更是武功高强,到时你只需护好眉姬,毋要强行出头,以免分了我的心神。”

练了多年的隔海听潮,云若的耳目早已超越寻常的武者,寂春还未觉出异样的时候,她已经听到了不属于朝廷军械的摩擦之声。

这种时候,能够神不知鬼不觉潜入天都城,在离皇宫不远的地方伏击她们的,江湖之上没有几个门派能做到。

断肠门就是其中之一。

寂春目光一凝,惊讶于云若的判断,然而她没有考虑的余地,当云若话音一落,她已指出如闪电,朝云若点去:“请恕婢子无礼,母亲将女君的安危交与婢子,婢子不敢不顾女君,否则无法向大将军交待!”

一本书卷挡住了她的手指,抬眸,入眼的是云若微冷的目光:“你要违命?”

寂春心底一寒,不知不觉垂下眸去,称“不敢”。

眉姬不安地瞧瞧她俩,绝色的面上有丝苍白,悄声问道:“你一人应付得过来么?”

“也许行吧。”云若道。

她心里也没底,但是这样已是最稳妥的安排。

风突然停息,周遭陷入一种莫名的压抑,仿佛时间也随之静止。

只有杀气越发浓烈!

蓦地,一声厉啸,雪白的锦练裹挟着令人胆寒的迅戾之气,劈空而来,直指马车。

一声炸裂般的巨响,陈檀木的车厢被击得粉碎。

漫天尘埃当中,三条人影凌空跃起,迅疾如破空之箭,裙袂绽放飞扬,又如同盛开夜空的烟火,绚丽得夺人心目。

锦练一击未果,并未收回,反而像长了眼睛一般,沿着三人跃起的路径快速向上蜿蜒,灵蛇一般缠绕上寂春的腰腹。

寂春一手带着眉姬,行动受到掣肘,无论力道还是速度,都大打折扣,此时被锦练缠住,顿时身形被扯得一滞。

剑光如影遽现,几十个杀手黑衫蒙面,身手矫健异常,将云若三人团团围住。

云若冷冷一笑,抽出发间玉簪充作短匕,开始与他们交手,一招一式,虚实兼备,并不尽全力,只将寂春二人护得密不透风。

剑影如网,交织出森然杀气,又如深林雾瘴,连绵不绝,每一次攻击都往心口处招呼,招招是必杀之技。

碎心剑阵!

如此情形,有如云田遇刺场景再现,谁家的杀手,一目了然。

既已探出是谁,云若便不再浪费时间,将玉簪插回发间,真气运转周身,内力蓬勃而出。

浅紫色的纤影在月下翻飞旋转,轻灵若游丝,玉白纤掌从容游走于寒铁硬金当中。

“千剑”无剑,优昙一现。

断剑残铁如片雪般落下,伴随着不断喷洒的血雾。

一条,两条,三条……宽敞的青石路面不时落下蒙面的尸体。从空中望去,这些尸体横七竖八,交织成一幅怪异的图形,森然而恐怖。

月光也似乎染上了绯红,掌风厉厉,浓烈的血腥味让人闻之欲呕。

锦练那头,随着刺客活口的减少,拉扯的力道逐渐加剧,寂春要顾着眉姬,应付起来逐渐感到吃力,可是若要摆脱纠缠,她务必要将眉姬放开,如此,女君那里必是无法交代。

瞧了一眼在真气逼迫下早已昏厥的眉姬,寂春心中不免生出怨恨,倘若不是她拖了后腿,以自己的身手,岂能轻易受困于一条烂布头,以至于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君独自支撑危局,而自己非但帮不上忙,反而要受她保护。

正焦急间,腰间倏然一松,寂春抬头瞧去,原来云若以掌为刃,将裹缠着她的锦练削断。

此时的云若,衣衫染血,一双纤手也出现许多细小伤痕,肩头处更是被划出一道半尺长的剑伤,不断地往外渗血,看上去触目惊心。

寂春心中一揪,正待问她是否要紧,忽见云若抛过来一个眼神:你们先走。

“婢子想留下。”寂春急道。

然而说完便后悔了,她再次接到女君抛来的眼神,不同前次,这次冰凉入骨,仿佛只要再敢违背她的命令,她将把她与这些刺客归为一道。

锦练再次绞缠上来,云若挥掌劈开,肩处伤口血如泉涌。寂春不敢再作停留,护着眉姬急速退去。她轻功极佳,转眼,便消失不见。

没了后顾之忧,云若粲然一笑,足尖在锦练断口处一点,身影如飞叶轻羽,朝锦练的另一头飘然掠去。

一身银色轻甲的郎君不可置信地望着单掌锁住自己喉骨的少女,三十六子组成的碎心剑阵在她手下竟然如此不堪一击,自己的性命更是被对方轻易地拿捏在手上。

她的手冷凉如冰,面上犹带血渍,黑眸幽深如潭,微挑的眼角有意无意地散发着嘲弄的意味。

“你,到底是何人?”他艰难地发出声音,面巾被扯落,额上的银色火焰露了出来,诡异地跃动。

“如你所知,我是云氏之女,云若。”

“不,你不是……”云家的女儿,从小寄养在乡野,蠢笨无知,决计没有这么好的身手。

“我是。”她打断他的话,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加讨论。她上上下下打量着银烛,尤其多瞧了几眼对方的前额。

“阁下为何还不动手?”银烛被掐得脸发紫,道。

“你这么想死?”云若收回目光,奇道。

在她的认知里,人只要还有一线希望,都要垂死挣扎一番的,好比一条搁浅了的鱼儿,只要还有一口气,总要蹦达蹦达往有水的地方跳去。

“不想死,”银烛艰难地吐出口气:“可是败在女君手下,除了死,在下别无选择。”

“也不尽然,其实你可以向我投诚,比如告诉我你们门主的打算,或许我可以考虑让你继续活着。”云若说道,十五岁的小娘子笑容里带着一丝调皮的邪恶。将搁浅的鱼儿放回水里,她以前常做。

银烛目光闪了闪:“你想知道些什么?”

“不多。就是初三那晚你们的接引使先后见了三拨人,有宫中的,有外邦的,只是不知,你们的门主最后选了谁?还是,跟谁都想合作一番?”

银烛涨得紫红的面上闪过一丝震惊,他定了定神,说道:“你既然都知道,为何还来问我?”

云若摇头道:“想看看你值不值得我网开一面,可是结果让我有些失望啊!有舍才有得,试探,难道不需要有所牺牲么?唔,我想,从你接到行刺我云家人的命令起,你的主子就打算牺牲你了吧,银烛大人?”云若笑着说道,仿佛在讨论一件颇有意趣的小事。

地上是横七竖八的尸首,面前是云若清绝动人的笑容,这一切无不在提醒着他今日遇到的惨败。

一股寒意窜入男子心头,朝廷和江湖从来都各有桥路,两不相干。如今他们越雷池而为,一旦败露,便会招致朝廷大规模杀伐。一个江湖组织,便是再有能耐,也决抵不住千军万马的践踏。

他僵硬地笑了一下,笑容因为喉骨被锁而显得极为古怪:“在下并不畏死,女君这招激将法恐怕用错了对象。”

云若歪头思考了下:“好吧,那换种方法。我倒是很想知道,是什么样的恩义能够让一位南疆夜巫族的后人心甘情愿地赴死?据我所知,除非老死,夜巫族人的命从来不属于自己或者别的什么人,而属于南疆王,只有南疆王才有权利让他们交出自己的性命。”

“什么……意思,什么南疆夜巫族?”

云若奇怪地瞅了他一眼,见他面色困惑,不似作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放开手:“你真的不知?”

喉头一松,得了自由,银烛却没有动弹。

“你说清楚。”银烛用力咳了两声,哑声道。

云若指指他额上的银色火焰:“这东西是与生俱来的吧,这是夜巫族的标志,但并非所有夜巫族人都有这个,只有天定的继承人额上才会出现,每一代只出一个,这样的人,便是未来的大巫。现任的夜巫族大巫已经到了回归天命的年纪,但是额上有银色火焰的继承人自二十多年前尚在襁褓之时便被人偷走以后,一直没有新的继承人出世。”

“你是说……”

“就目前情况来看,我觉得你很有可能就是那个二十多年前失踪的大巫继承人。但是我不知你为何会流落江湖,还成了断肠门的大护法?难道你从未怀疑过自己的身世,或者从未想过自己的来处?”

银烛故作镇定的面容终于忍不住出现了一丝皲裂。

怎会没有想过?

自小他就因为额上这簇火焰而受尽其他人的欺凌,那些人视他为怪物,妖物,他常常遭到辱骂、殴打,忍饥挨饿更是家常便饭。只有赤柱,只有他,在他快饿晕的时候给他偷来一个馒头,在他快被打死的时候将他藏起来,为他上药。

有时候他也在想,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断肠门,自他有记忆以来,一直生活在断肠门内。他的父母又是谁,为什么从小将他抛弃?既然不要他,为何还将他生下来?

可是如今有人递过来一个答案,自己不是无父无母之人,原来自己是夜巫族后人,是南疆人,他的父母还在南疆。他也不是被父母抛弃,而是被人从父母身边偷走。

那人是谁?

为何要这么做?

这一切又该不该相信?

额上的银色火焰剧烈地跳动起来,仿佛要跳出他的额际,随心所欲地肆虐一把。

“我如何相信你的话?”银烛哑声道,“你说我是夜巫族的后人我便是了么,安知不是你在诓我,好让我将门内的秘密告诉你。”

“你只说对了一半。”云若点头,“我是希望你把断肠门的秘密告诉我,但是我没有诓你,也没有那个必要。你若不信,可以亲往南疆查证一番,当年此事闹得极大,许多人因此受了牵连,知道的人还会少么。”

“难道,你从未去过南疆?”说着说着,云若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奇怪地问道。

银烛沉默,断肠门接的生意遍及三国,而他身为首席杀手,执行任务无数次,的确没有一次是在南疆。

这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这么做?如果是有人故意,那人又是谁?

银烛心中隐隐有了一些猜测。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

“为何不杀我?就因为我有可能是夜巫族的继承人?”银烛问道。

“没错,你是个聪明人,一旦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就知道该如何抉择。既然不会再对我造成威胁,我为何还要再费力气。而且,伤害我阿弟,杀死我府上侍卫的人如今都已成了鬼魂,我也算为他们讨了点公道回来,”云若目光掠过地上那三十六具尸体,“剩下那些的该向你的主子讨要,更何况,你原本就不是我的对手,杀或不杀,有区别么?”

银烛一怔,仰天大笑。

真是讽刺,他自出道至今,不敢说从无败绩,但也从未在失了手后还被对方讥嘲至斯,偏偏她说的还是事实,还不得嘴。

“毒舌的丫头!”他冷哼一声。

“过奖!”云若转身,反手扔过一团白色物事,那是他的红尘练。

接过自己的兵器,银烛觉得有些不对,怎么好似短了一截。他抬眸疑惑地望向云若,后知后觉才发现,那断去的小半截正系在她的肩上,想来那里受了伤,正好拿他的红尘练来绑缚止血。

“呃……”不知是哭还是笑,银烛忍了忍,正色道:“某欠了你一条命,来日必当还报。”

闻言,云若挑眉:“何必等来日,也许眼下你就可以还报于我了。”

银烛一怔,随她望去,脸色逐渐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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