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时分,时左才照旧来到第十甫路上,百无聊赖地观察着车水马龙的人流。
这里是安鹤市每天打工回家的必经之路。
也是他在这里蹲守的第六天。
他在这里等一个人。一个每天都会伴随着安鹤市出现的人。
一个乞丐。已经跟踪了安鹤市一个月余的乞丐。
正是盛暑,天气很热。时左才寻了处阴凉的骑楼,在巷口处蹲着。他仰头灌下最后一口可乐,涌动的喉结像是沙漠里干渴的骆驼。
一只白洁如玉的手臂伸了过来,拿着只造型可爱的电风扇。柳烟视在时左才身旁蹲下,滴溜溜地打量着他,“咯咯”笑起来。
她说:“你还在这找乞丐,整条街就你最像乞丐了。”
“就算你找遍整个广州城,也找不到像我这么风流倜傥的乞丐。”时左才将易拉罐丢进旁边的垃圾桶,看了柳烟视一眼,愣了愣,又多看了她几眼,神情怪异起来。
“你刚刚去哪了?”
“随便逛逛呀。反正小安还没下班,怪无聊的。”柳烟视撇撇嘴。她从随身的名牌包里拿出一瓶矿泉水:“喝吗?”
时左才抽抽嘴角,斜乜着她阴阳怪气地笑起来:
“随便逛逛我可以理解。问题是你为什么还得顺便变个身?”
当一个女人惊艳到了极致的时候,多余的注视只会让人感到目光刺痛。甚至打身旁经过时,人们会不自觉地偏过头去,避免视线的交流。
此刻的柳烟视便如是。
丸子头,露脐短打,九分皮裤,黑色短靴。这条人潮汹涌的街道被她的气势融化成了模特街拍的现场。
这身打扮,与半小时前两人刚来到第十甫路时截然不同。
柳烟视白了他一眼,笑眯眯的,一字一顿:“我,乐,意,呀。”
“你倒是舍得下本钱。”时左才的语气不乏嘲弄。
柳烟视却仿佛没听懂,歪着头,“嗯?”了一声。注意到时左才的视线停留在她的装束上,才回过神来,笑着说:“谁跟你说我花钱了?”
时左才冷笑起来:
“你别跟我说,这整家商场都是你亲戚开的,nnrn的衣服也能随便穿。”
柳烟视嘻嘻一笑,问我:
“你去专柜挑化妆品的时候,就算拿在手上,服务员也只会以为你是要拿去买单的吧?”
“所以呢?”
“你拿着一堆乱七八糟的化妆品往收银台走,服务员就更加不会怀疑了吧?”
“所以呢?”
正说完,时左才眉头忽然紧皱起来,心底猛地一跳,站起身:
“你不是吧?”
柳烟视做贼似的凑到他耳边,轻轻巧巧地:
“是,的,呀”
时左才已经猜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她定是去了收银台前,跟完全不了解情况的收银员说明自己前些天买了那些化妆品,还未拆封,现在打算退掉。
按照正常程序,收银员肯定会让她出示发票,柳烟视一分钱没花,自然是不可能会有发票的。
她可能会将计就计,抱怨一两句“明明才买了不久,退都不能退”,旋又作出对整家店铺服务极不满意的态度,来上一句“至少给我个袋子吧?”,只当她是退货未遂的收银员自然不会多想,而其余见到她拿了化妆品的售货员听不清柜台前的对话,只当是她已付了款,拿货走人
时左才头痛地捏捏眉心,长叹口气:
“女人都是祸水。你柳烟视是尼加拉瓜大瀑布。”
番禺深处,荒郊小镇刚修好的沥青路旁停下了一辆保时捷718。一只高跟鞋从半敞的车门里伸出,踢踢踏踏向镇子里走去。
江之林年岁三十有余,乡民出身,中学毕业后做了几年的小学教师。经历了这些年的打拼,富裕的资本洗净了她身上的乡土气息。
现在的她是家乡这个荒僻小镇里唯一的成功人士,当年的同乡见了她无不点头哈腰、笑脸相迎。
在她还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学教师的时候,五岁的儿子患了血癌,家里倾尽所有存款也没能留下儿子的性命,丈夫舍弃了家里的两亩田,也舍弃了这个家,在一个平静的夜晚搭上长途巴士去了别的城市,改头换面,重新生活。而自己也背负了丈夫留下的巨额债款。
在每次以为生命中最大的苦痛不过如此时,生活总会让她更加卑微。从某个时候起,关于她的各种流言开始在城镇里不胫而走。
这个女人天生克夫命,谁沾谁倒霉。
她的小娃娃年纪轻轻就患了血癌,是因为当娘的水性杨花,身上“带着菌”。
借钱给她的夫家亲戚也因此动摇,信任崩塌,没日没夜地敲着她院子里的铁门,催她还钱。老迈的父母终日以泪洗面,夜不能寐。
一个雨夜,江之林逃避了一切,也赌上所剩不多的一切,搭上了前往邻市广州的巴士。从那时起,她已将灵魂卖给了魔鬼。
“是小林呀?哎呦这大热天的,你怎么有空回来咱这儿呀?又去看老江吗?”水果摊后的王婆脸上的肉挤成一团,一路绕出水果摊,拿起一个苹果,又就着围裙擦了擦:“吃个苹果解解渴,瞧你这汗流的,怕是热坏了吧?”
王婆的语气热情得不自然。
江之林礼貌地寒暄两句,心底却是一片冷漠,嘴角也隐约带着几分嘲弄。
谣言起于三姑六婆。
当年儿子下了病危通知书,带头散布她江之林是个子的人,这个王婆多半也有份。
如今那份谣言已经烟消云散。村子里的人对她的态度也已是云泥之别。
江之林知道,这都是因为钱。
江之林在广州的几年恶事做尽。她不害怕罪孽缠身。因为她知道,最大的原罪是贫穷。
转过几个街角,来到熟悉的小路上。邻居家的院子里,看门的黄狗正啃着剩饭剩菜。江之林掂量掂量手上那颗被王婆硬塞过来的苹果,冷漠地将其丢到了黄狗面前。
隔着自己家的院门,看见蹲在角落给自家田圃浇水的父亲,一阵酸楚便涌进了江之林鼻腔。
她打开铁门,仓促地跑到江父面前:
“爸都叫您不要随意走动,您老是不听,要是康复不了怎么办?”
江父听见女儿熟悉的声音,诧异地转过头,既惊喜又意外:
“阿林怎么回来了?”
他站起身,脚步一个踉跄,江之林急忙将他扶住:“您悠着点。”
“这腿确实是越来越不灵便了。咱家那口田荒废了,种了这么多年,现在也就能捯饬捯饬这个小菜圃留个念想。”江父笑笑。被江之林搀扶着坐上旁边的轮椅。
“要是这腿真的好不起来,有你好受的。”
江之林的语气不乏埋怨,但内心深处更多的是愧疚和自责。
当年她逃出小镇寻找丈夫,不讲情面的夫家亲戚闯进家来拉着江之林的父母要债,群情激涌之下竟打断了她父亲的一只右腿。
还清债务之后,江之林已经和夫家彻底断绝了关系,但这笔账还记在她心里。
“阿林回来啦?”
村镇生娃早。江母今年不过五十有余,却已是满头花白。她早些年因自家女儿的事操碎了心,当初在院子里被夫家围殴,被江父死命护在身下,这才无甚大碍。只是精神早已大不如前。
但看见自家女儿出现在院子里,她还是显得喜出望外,一下子像年轻了几岁,走上来碎碎念:
“你这个糊涂东西,大热天的,跟阿林在外面唠啥呢?赶紧带阿林回屋里去,正好饭点也到了,我正煮着饭呢,阿林回来了,咱得给阿林做点好的,我再去趟市场买只鸡回来”
江之林眼眶一红。
“我闻到了肉香味。”时左才鼻子嗅了嗅:“是从我身上传来的,有点想尝尝。”
柳烟视咯咯地笑起来:“你只是热昏头了。”
她将手里的遮阳伞挪到时左才头顶上,撇撇嘴:“叫你平时不锻炼身体。”
顿了顿,又饶有趣味地笑起来:
“不过,这确实不像是你们的风格无论是第一人格,还是恶魔先生你,都不像。”
时左才转头,嘴角勾起笑意:“你指什么?”
“指你这几天都在兢兢业业地当小安保镖的事情。”柳烟视眨眨眼睛:
“我觉得你俩都是节能主义者,没有必要的事情就绝对不会去做。不过刚才呢,明明看见那个乞丐就跟在小安身旁,你也只是眼睁睁看着这样的话,不是什么进展都没有了吗?”
时左才双手插进口袋里,笑眯眯道:
“不是没有进展。只是时机还没到而已如果那个乞丐真如闷油瓶所猜测的,确实就是安鹤市的爸爸的话。”
柳烟视“噗嗤”地笑起来:
“每次听到你自称闷油瓶,我都觉得好好笑。”
末了,她又收敛笑意,沉吟道:“不过,时左才的主人格在某种程度上确实比你靠谱得多了。他是怎么确定那个乞丐就是小安爸爸的呢?”
“我怎么知道。”时左才没心没肺地摊摊手:
“逻辑和推理是他擅长的部分。我被创造出来只不过是为了帮他规避麻烦。”
“又或者是在恰当的时机制造更多的麻烦。”柳烟视笑嘻嘻地补充道:“距离时左才倾家荡产还有十三天,你却还在第十甫路跟踪乞丐。闷油瓶先生怕是已经焦头烂额了吧?”
“烟视小姐,你会钓鱼吗?”时左才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他意味深长地笑笑:
“就算鱼已经咬了饵,也不能够急着收线。要一点一点地晃动鱼竿,制造出猎物即将逃跑的假象,只有这样,鱼才会更加激烈地追逐饵食直到鱼钩彻底刺穿鱼鳃,鱼就无处可逃了。”
“小猫的爸爸和整个江之林的事件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真正让我在意,也让我觉得有趣的,是那个乞丐的动机。”
“动机?”柳烟视歪歪头:“是指他跟踪小安的缘由吗?”
“不错。”时左才一手抱腰,一手捏着下巴,沉思道:
“确认那个乞丐跟踪的动机是至关重要的事情。我能想到的也不过是那么几个。”
“一个是小猫她爹被欺诈破产后无颜面对江东父老,即便流落街头也不愿意回家,只好在小安每天下班的时候偷偷看上一眼聊以慰藉。这是最无聊也是最靠谱的可能性。”
“第二个,则是安逸文破产以后受到严重的精神打击,成为了乞丐,流落街头。他跟踪小安是因为父女之间血肉相连,有种熟悉的感觉。虽然我已经接触过他,确定了他精神确实有问题,但是这种推测偶然性太大,电视剧也不敢这么演,只是存在于理论上。”
“而最后一个是我最喜欢的可能性。”时左才忽然诡异地笑了起来,像是恶魔露出獠牙。
“安逸文在破产之后,也许尝试过作出补救,例如借高利贷来周转,希望自己可以东山再起。”
“以贷养贷的结果是可以预见的。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他会满身是伤,甚至被用硫酸毁容、打断了一只手,变成了哑巴。”
“而至于他跟踪小猫的动机如果是与还贷有关系的话那真是我所能想到的最精彩的桥段了。”
时左才舔舔嘴唇,桃花眼里绽起妖冶的神采:
“所谓的亲情,在残酷的现实里,也不过是一种交易的筹码光是想到那只天真单纯的小猫迟早有一天会被自己的亲生父亲卖掉,我就忍不住兴奋起来了”
“哎”柳烟视叹了口气,轻巧地拍拍自己额头,撇撇嘴:
“你可真是彻头彻尾的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