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时值初春,天气却仍然寒冷,殷千殇早早就洗漱完毕上了床,舒舒服服地躺着,年纪大了瞌睡也少,所以他在睡前先闭目养养神,再看看书,约莫三更后才入睡,十几年来天天如此。
可今天,殷千殇眼睛才休息了一会儿,就听见外面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府里小厮慌慌张张地闯进来:“禀老爷,有客造访。”殷千殇哦了一声,随即披衣下床,他刚走到门口,就见一人急匆匆走来。
“殷老兄,许某唐突来访,还望见谅!”来人竟是许仲达,殷千殇呆愣了片刻,遂亲热地上前携手道:“许老弟肯来寒舍,真是荣幸之至,来,进屋说话!”
许仲达摆了摆手:“我今天来不是来做客的,我是有事要问你,还请殷老兄如实相告。”殷千殇眨了眨眼道:“许老弟但说无妨。”“我听说萱儿出事了,到底前因后果是怎样的,请务必不要瞒我。”许仲达开门见山地说。
殷千殇见许仲达一副急匆匆的样子,早猜着十有八九跟这件事有关,他之前也曾偷偷跟重俊求证过,见重俊一脸不想再提的模样,也就作罢了,因此他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含糊道:“这件事想来是有隐情,据汾阳王的解释,那天他跟萱儿起了点争执,不小心令萱儿失足跌落山崖,后来他去山下找过了,也一无所获。”
许仲达的两道寿眉拧成了疙瘩,这个答案跟没有差不多,他知道从殷千殇这里也问不出什么了,遂拱了拱手,道了声叨扰,转身大步离去。殷千殇在后面道:“老弟,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许仲达不说话,出了殷府径直朝汾阳王府而去,殷千殇恐怕他急怒之下会出事,忙寸步不离地跟着。两人才到王府门口,就见重俊跟独孤冲并肩从里面走了出来。许仲达二话不说,上前一拳朝重俊打去。幸亏重俊反应得快,偏头躲过去,一旁的独孤冲却不由怒道:“你是何人,敢对我们王爷无礼!”说着,刀出鞘就要上来收拾这个胆大包天的老人。
重俊伸手阻止了独孤冲:“算了!”言毕,上前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口中叫了声祖父。“宇文桓,我许某人一生未做过亏心事,仅有这么一个宝贝外孙女,怎么嫁到你王府才数月就离奇亡故了,今天你给我个解释,否则老夫跟你没完!”许仲达怒不可遏地叫嚷着。
“老东西,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敢在这里撒野,小心我取了你老命。”独孤冲摆出一副江湖中人的蛮横来,许仲达却看也不看,只是盯着重俊。“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祖父可否移步进府一叙?”
殷千殇上前来打圆场道:“许老弟,怎么说你也是长辈,晚辈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你大人有大量,包容包容也就是了,在这里闹,明天还不成全京师的笑话了?”许仲达喝道:“殷老兄,这是我的家事,与你何干,你就不要在里头掺合了吧。”
这句话硬梆梆的,饶是殷千殇脸皮再厚,也有点挂不住了,遂讪讪地笑道:“这么多年了,老弟还是这个样子,竟从未改!”许仲达哼了一声,昂首走进了王府,独孤冲何曾见过这样的架势,偏偏重俊还得毕恭毕敬地跟在其后,只恨得他牙根痒痒。
几人前后来到一处屋子门前,重俊推开门,这是一间草草布置的灵堂,挂着白幡,许仲达一眼就见刻着萱儿名字的牌位摆在正中央,不由得老泪纵横,放声痛哭起来。重俊立在一旁,神情有些木然,隔了好久,他才上前低声道:“萱儿的死是个意外,祖父您就节哀顺变吧!”
许仲达瞪着重俊,吼道:“我好端端的一个外孙女儿,无缘无故就没了,你给我个解释!”说完,伸手揪住了重俊的衣领,重俊却动也不动,任凭他揪着、推搡着,泪水却不经意地滑落。独孤冲再也看不下去了,不耐烦地一把推开许仲达,骂道:“老不死的东西,你当你外孙女儿金贵,其实也跟普通女子没什么两样,死了也就死了,你还待怎样?”
重俊叹了口气,诚恳地说:“祖父,我知道您为萱儿的死难过,其实本王又何尝不难过呢。本王只要想起那日为了一点小事跟她起了争执,害她生气失足跌落山崖,就懊悔不已,可是事已至此,本王又有什么办法!”许仲达直哭得肝肠寸断,可他毕竟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急匆匆坐马车来京一路奔波,又倏然受了这样的打击,不禁心力交瘁,咕咚一头栽倒在地,人事不知。
重俊赶忙将许仲达扶起,吩咐独孤冲去请御医来诊治,独孤冲一边思忖一边道:“王爷还有正事要忙,这件小事就交给属下处理吧,属下找个绝好的去处安置他,你就放心吧。”重俊想想也对,遂嘱咐了几句,又道:“你还要赶回云雀山,也不可耽搁太久,免得误了大事。”独孤冲答应了一声。
独孤冲见重俊已走,望着躺在地上的许仲达,嘿嘿冷笑几声,自言自语道:“老东西,就凭你刚才对王爷的态度,就够你死上十回八回了,眼下你落在我手里,嘿嘿,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内侍冯福来在京师有一栋宅子,这是他的私邸,鲜少人知道,可重俊却轻车熟路地来到门口,甚至不用通传,就可径直进入内宅。虽说冯福来是个刑余之人,可若论人世间的万般享受,他是一样都舍不得缺的。
府邸装饰得富丽堂皇,一应奢华享乐之物应有尽有,更难得的是,府中竟还豢养着娇妾美姬,据他自己说,就算当真行不得人事,一饱眼福总还是可以的。重俊来过两次,这府里的女人们都是饥渴寂寞已久,倏然见了如此美男子,少不得眼波流盼、搔首弄姿,极尽勾引之能事。若放在平日,重俊自也随意跟她们调笑几句,不过今天不比往日,重俊对这些隔空抛来的媚眼一概视而不见。
“王爷真是稀客啊,怎么今天倒有空来我这里?”冯福来身穿大红软缎的家常衣服,脚上趿着一双拖鞋,亲自迎了过来。“冯公公置身于这富贵温柔乡,本王怎敢随意打扰你的雅兴。”重俊笑了笑道。
冯福来哈哈一笑,携着重俊的手往内室走,一边走一边说:“王爷说笑了,只因此处隐蔽,有什么事才好谈。”随口又吩咐道:“我跟王爷有要事相商,你们谁都不可打扰。”
进了屋,冯福来将门小心地关好,恭顺地行了一礼:“王爷,有什么话但说无妨。”重俊盯着冯福来道:“皇上近来可有按时进丸药?”冯福来点点头:“皇上一日都离不开丸药,不过咱家发现,近几日他用丸药的次数更频繁了点,想必是心情不好所致。”
“可发现什么异常之处?”冯福来拧着眉毛想了想,道:“前天咱家给皇上倒漱盂的时候,发现里面似乎夹杂着血丝。再有就是,有一回咱家亲眼见他对着虚空喃喃自语,等我进去时他又闭口不言了。”
“时候差不多了。”重俊果决地说:“到时候还望冯公公助本王一臂之力。”冯福来喜不自胜道:“王爷所言是真?”重俊点点头:“如不出意外,应该很快了。当然,这对冯公公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但对于本王来讲就是最大的帮助。”
冯福来忍不住双手合十,默念一阵佛号道:“王爷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若能成功,就是老天保佑!”重俊微微叹息不已,他的确等得太久了,以至于真到了要兑现的时候,心中连一丝欣喜都没有。
再说独孤冲亲自将昏迷不醒的许仲达装入一只麻袋,派了两个府里的小厮抬着从后门出去,打算找个龌龊的地方抛弃了,眼不见为净。两个小厮抬着麻袋走了一段路,忍不住停下歇息,一个对另一个嘟囔着:“这么晚了,还要被派出来做事,真够郁闷的。”另一个道:“管他呢,他叫咱们扔,咱们就扔在这里了,反正生死与我们无关,回去吧!”
两人才走不久,廷训恰好从这里经过,他本是要回家的,却冷不防脚被什么东西绊住,他吃了一惊,忙低头察看,却见自己的脚是被一只手牢牢抓住了。廷训蹲身将麻袋解开,借着月光看清这人竟是许仲达,也不知是何缘由身在此处,他不及细想,忙将许仲达负在背上,一直背回了自己的家。
灌下几口热汤,用力揉搓了一会儿胸口,许仲达才长长出了一口气,缓缓睁开眼。“许老大人,您总算醒了。”廷训如释重负道。“我这是在哪里?”许仲达打量着这间屋子,这是间很简陋的屋子,比客栈好不了多少。
“这是我家,真是抱歉,条件太差了。”廷训说着,脸上带着点羞涩。许仲达哦了一声,他是第一次来到廷训的住处,这里的简陋让他感到惊讶,不过他向来喜欢这孩子,所以根本不介意这里跟王府相比有着天渊之别。
“许老大人为何深夜来到京师?”廷训小心翼翼地问。许仲达被触及心痛之处,长叹一口气,道:“我是听闻萱儿的死讯来找宇文桓对质的,都怪我,话没说完就感到心中一阵绞痛,接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还好是碰到你,要不然我这条老命今晚就算交代了。”
廷训垂下头不语,眼角却隐隐有泪珠。许仲达有点不忍,遂安慰道:“廷训,我知道你是为萱儿难过吧,好孩子,谁也料不到会出这样的事……”想到这里又忍不住悲从中来,声音有点哽咽。
廷训忙说:“许老大人刚好一点,千万不可过于悲伤,且在我这里将养几天,等好了我再送您回泗水州。”许仲达道:“那你自己呢,你总不见得为了我连公事都不顾了!”“我已经交了辞呈上去,打算回我的家乡涑水州去。”
许仲达不禁惊讶万分,可是见廷训一脸废然之色,终于只是深深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