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城,穆府。
“混,谁让你自做主张的”穆阁老昏黄的双眼透着出离的愤怒,惊惧。
堂下直挺挺跪着他的大儿子,大梁兵部侍郎,穆世青,挺直的身板,梗着脖颈,显然心中有千万个不服。
“反正也没留下活口,世宗他凭什么认定就是咱们穆家的人”
啪,一个耳光,重重抽在年近四十,穆世青的脸上,他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自己的父亲,而后者眯着双眼,眼神无比陌生,冰冷,鄙视,甚至有几分残酷。
穆世青从来未见过父亲发这么大的火,也从未见父亲用这种眼神看他,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似乎不是亲生的。
“枉我聪明一世,竟生出你们这样一对蠢货,而你差点让穆家家破人亡!”
“父亲,妹妹冒死放出消息,说那端妃……”不等儿子大声辩白完,穆阁老厉声打断他:“告给皇上,又怎样?”
闻听此言,穆世青懵了,怔怔的望着愤怒的父亲,万万无法置信,父亲听了这消息会这样说。
眼前儿子不解,惊讶的反应,让穆阁老感到万分悲凉,心想,这穆家算是后继无人了,儿子这样愚蠢,怎能托付于他,而自己已垂垂老矣!
“大皇子已死,纯儿已是太子,这是不争的现实,难道他李家为个死人动摇国本!”父亲厉声训斥。
“可大皇子的死,妹妹脱不了干系”
“那又怎样,大不了牺牲一个女儿,可还我穆家半壁江山!”
“万一他李建真灭我们全族”
“杀光继位人的母族,谁能当他儿子后盾,坐得住那皇位吗?”
“万一他李家废长立幼”穆长青继续争辩道。
“哼,前朝遗训历历在目,他李建真敢冒天下大不违吗?”
听到此,穆世青彻底泄了气,原来自己还是太嫩,随即一声不吭!
“你这么一来倒好,被人利用,我穆连心,数十年在大梁宫中埋下的眼线让人家连根拔光,我穆家现在在宫中是瞎子,聋子……”穆阁老越说越气,抬腿一脚将儿子踹倒在地,自己却踉踉跄跄,幸亏管家在旁边扶住。
“父亲大人在上,儿子现下该怎么办”
穆阁老长长叹了口气,无可奈何的说道,“什么也别做,什么也别说!”
穆阁老半躺在太师椅上,闭上昏黄的老眼,已是心力交瘁,忽然他似乎想起一件事,蓦然睁开双眼死盯住儿子问了一句,“你确定,真没活口?”
“真没留下”穆世青信誓旦旦的讲。
看着儿子坚定不疑有它的眼神,穆阁老终于放下了心,又闭上了老眼。
大梁宫的修建在前朝宫殿的基础上又扩建了将近一倍,而从前宫殿的建筑要么被重新修葺一新,要么被拆除一空,鲜有未曾发现的前朝遗迹。
鲜有,很少有,但并不是没有,大梁宫北,九仙门附近,三清殿。
那不过是个供奉道教三祖的道观,当初修缮时,为了给太上老君重塑金身,有工匠一脚踏空,跌下了空洞,摔断脖子而死,这才发现了个前朝秘密监牢。
当初参与修缮的工匠并不多,已被黄锦全部处死在这下面黑牢中,知道这地方的,只有他和冯英儿两个人。
话说那名开门的军士,醒来后,漆黑一片,发现自己身处黑暗之中,看不到一丝光,一丝亮,分不清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不过那似乎已不重要。
他喊过,醒过,睡过,每次睁眼,都是一样的暗黑,什么都看不到,连自己的手脚都看不见在哪,除了身体能感知到它们的存在。
四处的泥土潮湿气味,身后的石墙一定长满了苔藓,又湿又滑,在这黑牢里,一定还有其它的邻居,不光是黑暗中欢唱的鸣虫,时常有毛茸茸的老鼠啃咬他的脚趾,也有又凉又滑腻腻的蛇从他脸上爬过。
吱,吱,格,格,的声音传来,一丝风带着外面的热气吹了进来,这种感觉恍如隔世,原来,原来自己未曾被遗忘,他内心在欢呼,在祈求,千万别在把我丟进黑暗的深渊中。
格,格,格,砰,咣当。
暗门开启,一道四方形的亮光打在他旁边墙上,他这才看清身处地牢的情形。
只见地牢广大,幽深,地面上有好几处裂缝,往外汨汩渗水,墙面由巨石堆砌,爬满了暗黑色的青苔和绿色潮斑,顶上悬着数个细长的铁笼,笼里有人的白骨残骸,地上掉落了好多碎骨,还有那尚布满血肉骨架,那便是老鼠的盛宴。
他旁边有一个头骨,腐烂的血肉中有两个大大的空洞望着他,一只蜈蚣在里面爬进钻出,让他遍体生寒,直欲想呕。
噔,噔,噔,传来下台阶的脚步声。
“亲爸爸,地上滑,看台阶”
声音纤柔,绉媚,在这地牢中,不断回响,灯笼由远及近,直刺得他双眼睁不开,无法直视,好半天才适应,这才看清灯笼上三个大字,侦缉处。
“认得杂家吗?”一个阴柔,冷森的声音响起。
那军士抬起头来,烛火掩映下,明灭闪动中,只见两太监的面容苍白狰狞,恐怖,身的影子投射到墙上显得巨大无比。
“黄公公,放了小的吧,小的什么也不知道啊!”那军士乞求的眼神里燃起了求生的希望。
“呵,哈,哈哈哈哈”一声如夜枭,森寒入骨的笑声,瞬间浇灭了那军士眼眸中刚刚燃起求生的火焰。
“这真是杂家听来最好笑的段子,你到今日居然还想着活”森寒,冰冷的眼神从暗中浮现过来,好似一头渴饮鲜血的狼寻味儿而来。
“黄公公,小的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稚儿……”那军士本想编一段儿烂词,希望能唤醒来人的同情心,好从轻发落自己。
可看那人眼神看自己如看一个小丑或怪物,饶有兴致看他表演,这才惊醒,所谓人性在他们这种人的心里,或许从未有过,于是住了声,心慢慢坠入了那黑暗之海。
“事到如今,你居然还想活,啧啧啧”
“哼,落在你手,任凭发落”
冯英儿很想在亲爸爸面前证明一下自己,于是插话道:“快说,是不是穆家指使你?”
“哼,反正是个死,说与不说还不一样!”
“你”冯英儿一下被顶得说不出话来。
抨,一把,那军士的前襟衣服被黄锦抓住,将他拽至面前,摇曳的烛火下黄锦的面容扭曲诡异,直吓得那历经过战阵的军士双腿一抖,股间散发出一股尿骚味儿,而这在黄锦看来再寻常不过。
“今儿我就告诉你,有一种状态会比死还难受,我劝你最好乖一些,落个好死,否则,你会求我,杀了你”
言罢,黄锦手一松,那军士扑通软倒在地。
“小人实不知呀,都,都是曹百户告诉我,只要见墙外火箭一射,就拉升铁门呀”那军士在黑暗中涕泗横流。
“好了,给他见识一下我们侦缉处的手段,仔细让他招!”丢下一句话,黄锦已自顾自走了,身后传来那军士撕心裂肺凄厉的惨嚎声。
从地牢中上来,能得到阳光的照耀,便觉得,这真是一件奢侈的享受,黄锦心想,但愿我永远永远别落到那名军士的下场。
五月的风,温暖而和煦,还顺便从国子监方向带来槐花特有的甜香,想必含光殿外,国子监院中那三棵千年槐树,开花了。
小公主那晚被吓得钻到了床底下,而如今的她神气活现的在国子监听夏阁老宣讲《论语》中,孔子诛少正卯一事。
公主她虽稚气尚未脱尽,远远一看身形已勾勒出窈窕身姿,婷婷如玉树,最近尝听人闻,隐隐有公主是大梁第一美人的声名。
许是窈窕淑女人人爱,小公主的驾临驱散了国子监枯燥,沉闷的书生气,引得一众学生早已心猿意马,频频回头看公主。
小公主也真是美丽不可方物,眼睛里闪烁着黑水晶的光芒,长眉则凝聚着挑动人心的纤柔,嘴唇如带着露珠的玫瑰花瓣,细润如脂的肌肤,芳馨四溢,让周围的空气盈充着致命的温柔,不禁意间让周围的学生面红耳赤,不敢靠近,生怕自己咚咚咚那如擂鼓的心跳让她听见。
可公主却浑似不觉,时常站起主动向夏师提问,也时常上台和一些自以为是的狂生辩论,行动处裙裾婆娑,如风中柔条,哪还用辩啊,凭着这份美丽自然让那些狂生收敛起平时那份狂傲。
这一切尽收在黄锦眼里,心想如不是我,恐怕公主你早已是红粉骷髅,那大梁也失色不少。
想到此,黄锦得出一个结论,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人可以活在阳光下,一种人始终生活在阴影黑暗之地,而前一种人必须要靠后一种人保护。
很不幸,自己始终是后一种人,从本质上讲,他黄锦虽身处阳光下,心却早已坠入了那黑牢之中。
想及此处,不禁心中哀叹,自己怕是永远也站不到阳光下了。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始终能操控一切”一个声音从背后想起,黄锦却没回头,他知道,这是齐王。
“齐王殿下,您高看老奴了,老权不过是你提线的木偶罢了,您这是来向老奴收帐的吧”
只见齐王笑盈盈走至他面前,眼神中充满自信,“是,你还真是个聪明人,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