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上尚能清醒之人顿时一惊,那琵琶姬的眼中也闪过一道异色。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沈青阮也如那女子一般,在她身前一丈处盘腿坐于地上,双目紧紧锁住那琵琶姬的目光,同时右手翻花,一串激越清泠之音响彻大殿。
那些被琵琶声控制,妖娆作态之人顿时回过神来,就发觉自己竟已不在坐席上了。众人正自惊讶,就看到场上,沈青阮不知何时竟已与那琵琶姬对弹了起来。两厢缠绕叠压的琵琶声如梧桐三更雨,芭蕉四月冰,声声激越清脆,极尽瑰丽华彩,却又处处危机暗伏。
“沈公子也会琵琶?”席上一阵窃窃私语。
而沈青阮对此充耳不闻,虽是不拘小节地席地而坐,却脊背优雅挺直,手抱琵琶于颈侧,下颌微敛,肩颈的曲线竟比那琵琶的凤颈还要优美。
台下的人都看呆了。
凌萧也有些愣怔。常听人说沈青阮生得美,可他却从未留意过,与他仅有的几次交谈,也只是觉得此人性情与常人不同。方才见他弹琴,只觉得翩翩公子,仪表华章。而今见他怀抱琵琶而坐,虽只得一个侧影,但骨子里那一段与生俱来的风流,真真算得上是举世无双。
他一个大男人尚且如此,那些本就春犯花痴的少女们便更不用说了。因没了帕子,她们便绞着青葱般的手指,贝齿咬着红唇,激动地看着她们台上的英雄。
看着,看着,看着......却渐渐发现有些不对劲。
那台上二人几乎是死死地盯着对方,目光一错都不错。而手中朵朵生花,速度之快,几乎要将琴弦弹飞出去!
从没见过有人是这样弹琵琶的,也从未听过这样的调子。一时鲜活明快,一时又诡异压抑,声声弹在人的心尖上,揪着他们的心绪随曲调起伏。那抡转的纤长手指,不像是在撩拨琴弦,而是一下一下,都弹在他们敏感的神经之上!
凌萧也全神贯注地望着场上动向。他很清楚,意念的较量容不得半点差错。若他没看错,那琵琶姬是音杀的圣手,极为厉害。而沈青阮却从未修习过此术,他是在以顽强的意志力和对琵琶绝对一流的掌控力在与那女子抗衡。为不受干扰,两人周身都结着一个内息结界,使得他们四周的空气都有些扭曲,两人的发梢也在空中无风自舞。
凌萧明白厉害,沈青阮以一己之力抵住了琵琶姬全部的攻击,正在试图扰乱她的心志。而那琵琶姬眼中早已没有了羞赧,只剩下茫茫血色。若说最初的撩拨只是玩笑调戏,目的是让江国人在弦音的控制下出丑,那现在就是绝绝对对的杀招了!沈青阮一个不留神,就会被她弦音所控。之后,那琵琶姬只需轻轻动动手指,就能让这名满京城的兰琴公子轻则疯癫痴傻,重则吐血而亡!
现下谁也帮不了他。音杀的世界一旦进去,便是生死各安天命。外人相助,只会适得其反。他现在只能凭借自己的念力,将对手击败。
已经三炷香的时间了。弦音时稳时急,那琵琶姬虽看似一直占着上风,但却总在最后一记绝杀时让他逃过去。“狡猾的江国人。”她心中想着,手中弹拨更快,眼神也渐渐焦急起来。
凌萧看到这里,却在心中赞叹道:“好计策!”
那边沈青阮神色不变,一双眼睛平淡无波,眼睫半垂,木木的就像两潭死水,却一直紧紧盯着琵琶姬的眼,一刻也不放松。那琵琶姬被他看得有些不适,但又不甘示弱,不肯逃离。随着时间拉长,她的额头上开始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忽然,就在两个音符的交错间,似有蝴蝶轻舞,沈青阮忽然闭上了眼。接着陡然睁开,眼中光芒大盛,像利箭一般,直直射进对方的双目。
那女子长时间被他的目光锁住,神经麻木,可那两湾深潭却在刹那间激起惊涛骇浪,她不禁陡然一惊,心头巨震,长长的睫毛一扇,身子不由自主地猛地向后一仰,就像被真的利箭射中了一般!
她也算厉害,竟紧接着又自己稳住了。然而沈青阮却没再给她回神的机会。他于风驰电掣之际忽然放慢了手速,调皮地又重复了一遍她刚刚弹过的调子,好像少年郎轻声调戏一般。
那琵琶姬忽然困惑了,眉头一皱,手下一顿,接下去便是满盘皆落索。溃不成军,再不成曲调。
没头苍蝇似的胡乱弹了一阵,她好像又忽然找到了方向,一段曲调于指尖倾泻而出,竟是沈青阮正在弹奏的调子。接着,她就像是着了魔一搬,随着沈青阮的节奏,跟他弹一样的曲调,就像是一个规矩的学徒,正在跟着师父练习。
大获全胜!
凌萧心中暗叹。太乐府那边也已禁不住激动,鼓掌喝彩起来。他留神看了看索伦二皇子的脸色,只见黑如锅底,便放心地收回了目光。现在,那琵琶姬的命完全掌握在沈青阮手里。他或许不够功力能将她杀死,但他只需轻轻挑高几个音,那女子便会完全崩溃,疯癫痴傻。而若是他此时突然停住,那女子虽不会脑中混乱痴傻,但定会一口气闷在胸口,经脉滞涩,受极重的内伤。
自作孽,不可活。他忽然有了些兴趣,他想看沈青阮的选择。
那厢里,台上两人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没有受旁人影响。沈青阮好像在玩似的,一遍遍弹奏着同一段旋律,那琵琶姬也行尸走肉般地跟着,但弹着弹着,她的目光眼见得逐渐清明起来。
见他这般,凌萧有些惊讶。他竟在帮那琵琶姬找回神智!
正想着,曲调忽然变了,耳畔传来一段甚是熟悉的旋律。他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这旋律他在哪儿听过,并且印象很深!
那调子十分简单,一改琵琶曲常见的抡指炫技,只是认真地演奏着一段唯美的曲调。这么听,音色倒有些像他幼年在北境时,常听人弹的一种叫作阿奴的乐器。
他的心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立刻定睛往台上看去。他的坐席在演武台右后侧,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沈青阮的侧影。但这么看着,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本该跟沈青阮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人。
同时,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面。
那是一年前,他刚回元京时,有一日去十二音坊拜访孟大家。不料被云娥带错了路,误走进一间有人的茶室。他刚要离开,却听到一段悦耳的弦音。那曲调极简单,弹奏者也只是在一遍遍重复同一段调子。可不知为何,他却在每一段重复时,都能听出不同的意境。他原以为是孟大家在研究什么新鲜乐器。可走近一看,却见低垂的帷幔背后,隐约静坐着一个修长的身影,正在抱着一把琵琶轻弹。
秦兰。
兰琴,秦兰。
他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是他!竟然是他!一瞬间,他也忽然明白了在长街与沈青阮初遇时,他为何会脸色不善,退避三舍。
思及此,他忽然有些想笑。
此时,台上两人也已将这段旋律合奏了两遍。那琵琶姬的神色已然清明,却依旧随着沈青阮弹奏,一双大眼睛里此时只剩满满的感激。凌萧心里也暖暖的,嘴角不知不觉上扬。
惊变就在此时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