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哪里还是几日前那个破败的驿站?
只见院内花木幽幽,窗明几净,一池死水又重新活了过来。隔着池水,对面的正屋窗门大开,里面十几张矮几临窗而置,案几前跪坐着几个东陵青年,正在读书习字。
香炉中青烟袅袅,徐徐上升,提笔的书生神情专注,或口中吟诵,或凝神静思。而院内花树下,锦鲤池旁,散落坐着其余诸人。他们有的奏琴,有的作画,有的只是打坐冥思。偌大的院子,他们各行其是,互不相扰,但整幅画面又是那么的和谐。
众人争相瞧看,窃窃私语,院中人却丝毫不为其所扰,各自怡然自得。一直到午时,他们才渐渐停下。有人就赶忙去问他们是在干什么。回答曰,是在修早课。
于是,不多时日,元京大街小巷便传遍了东陵人的早课习俗。传闻太盛,渐渐的,没见过东陵早课的人都被笑话孤陋寡闻。为了“博闻强识”,很多王公贵族家的公子小姐们也难得起了大早,慕名而来。
慢慢的,开始有人一大早就把赖床的孩子揪起来,送他们到官驿门前,说是要他们受受感化,改改习气。那些孩子一开始极不情愿,但到了地方后,都渐渐被吸引了,开始有胆大的孩子走进院中,问他们能不能也教教自己。那些东陵青年们都极为和善,纷纷欣然相授。
一个月后,元京官驿俨然成了一家公立私塾,孩童们不分男女,贫富贵贱,都能登门求学。这件事渐渐传到了皇上耳朵里,他也觉得此事新奇,但仍觉人有贵贱之分,东陵使臣既要开堂授课,首先应当惠及官家子弟。于是,一纸令下,请东陵学者于国学监开坛讲学。
当时国学监荒废已久,又在城郊,没人打理。皇上又爱面子,于是修缮国学监又花了一月时间。这一个月里,东陵学者的名声更盛。直到他们在国学监第一次开讲那日,偌大的明明堂内,竟挤得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最前排的王公贵族及其子弟中,有一半之前听过他们讲学,另一半只是受王命来此听讲。而女眷中绝大部分竟都是奔着源氏月而来。这个貌不惊人的年轻人,已在不知不觉间,成了京城最新的择偶标准。
他一上台,女眷中便爆发出一阵欢呼,惹得那些自命不凡的公子哥儿们一阵不满。待见到源氏月真人,见此人相貌不过平平,他们心理才稍平衡了一点。
源氏月此人很有智慧,他在讲坛初始,都以生动活泼为主,讲了很多东陵典籍中的神话故事,奇闻逸事,但每每又蕴含哲理。那些本来只是来看热闹的年轻公子,很快就都被他吸引了。
之后,他的讲坛来人越来越多。不得已,内府又派人将国学监明明堂的听讲席抬高一层,成为上下两层,这才将将能装下慕名而来之人。
慢慢的,源氏月开始将话题引向礼乐,文学,哲学等等,将东陵的思想渐渐渗透到元京上层。在不知不觉间,皇城贵族们的行为举止都发生了极大的改变。
贵公子们开始注重修身养性,卯时作,亥时息,读诗书,修音律。贵女们开始注意男女大防,不再在公众场合与男子勾肩搭背。一时间传闻无数。据说,简阳公主在与源氏月一番掌谈后,竟将满府面首全部遣散。定北侯在邀源氏月于府上做客三日后,竟开始茹素。
诸如此类,不知凡几。
见源氏月一行日渐势大,京中也慢慢滋生出反对之语。他们凑到皇上跟前,分析利弊,力证源氏月企图在江国统治阶级内部渗透东陵的政治主张,进而将其分化吞并。
皇上心里其实也对这个年轻人有些看不顺眼,因为近来耳旁尽是对他的夸赞之声。一个外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收服这么多的人心,他哪怕再荒淫无度,作为一个国家的统治者,也敏感地嗅到了政治危机。
于是一纸令下,捉拿东陵奸细源氏月及其党羽,于大理寺关押候审!当日,二十几位东陵来使于一日间全部下了狱。
这一举措自然遭到满朝文武极力反对。御史们纷纷上书谴责,言两国邦交,竟然囚禁来使,实非大国所为。皇上多少年都没听过如此逆耳忠言,自是勃然大怒。于是,一个早朝的面红耳赤之后,皇上更坚定了要绞杀源氏月一众的决心。
然而就在当晚,卧病在床,久不问政的太后却突然一道懿旨,将源氏月从牢中提出,于寿安宫接见。源氏月受了大刑,浑身浴血,但眼神依旧淡泊清明,牢狱之灾并没有折了他的风骨。
寿安宫的烛火燃了一夜。
第二日午时,皇上去给太后请安,却发现源氏月早已不在宫中。太后施施然起身,告诉面爆青筋的皇上,她已将源氏月秘密送回东陵。
皇上大怒,欲发兵去追。于是寿安宫的烛火又燃了一夜。
第二日早上,皇上没精打采地回宫。第三日,一道圣旨传至大理寺,释放东陵使臣,澄清误会,又附赠金银珠宝无数,将其好生护送回国。
此后,他们再未见过那个有着一双洞彻世事之眼的,年轻的东陵人。东陵山高路远,渐渐的,也再无消息传来。
东陵使节的风波看似就此掀过,然而他们留下的余波,却将江国整整震荡了几十年。
京城贵女们一夜伤碎了心,只觉源氏月之后,世上再无出其右者。一时间,元京竟兴起一阵剃发清修之风。剩下的女子们也大多不愿嫁人,生生耽误到二三十岁,才顶不住压力成亲生子。
两年后,孝武帝因纵欲过度,于一春日夜雨中精尽而亡。他虽一生荒淫,却只有一子健康成活,便是如今的皇上。
当时他只有五岁,懵懂间便被人扶上了皇位。然他完全不似其父,成年后甚有作为,将千疮百孔的江国又治理地有了些起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