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相夷一行不久就回到了黑石洞,只见洞口的黑石又厚了一层,里面有些狼藉,洞顶好像也低了一点,但除此之外已经没有了危险。
岩浆的余温尚在,将整个石洞烤得温暖如春。他们走进洞中,沈相夷和紫柰亲王分别坐在山洞两边休息,翁吉奴和侍卫便开始动手清理。山洞面积不小,他们又没有趁手的工具,大概清理完毕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
然而凌萧一行人还没有回来。
翁吉奴二人又点起篝火,烤上了食物。慢慢地,油脂的香气充溢了整个山洞。沈相夷越来越坐不住,频频向着食物的方向张目。好容易见翁吉奴点了点头,把一张烙饼从火堆上取下来,他伸着手刚要去取,洞外却传来一阵慌张的脚步声。
他和侍卫在同一时间回头望去,就见一个黑影匆匆忙忙地冲进来,大喊道:“不好了,不好了,有人掉进冰洞子里去了!”
“什么?”侍卫轻轻叫了一声。
沈相夷却不感兴趣,恹恹地回过头去,伸指捏住烙饼的两端。
“是谁?”侍卫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
“是老王,王守贵。”来人道,“天太黑了,他一个没留意,没看见地上的裂缝,一下子滑进去了。”
沈相夷龇牙咧嘴地揪下一点点烤饼,“呼呼”吹着扔进了嘴里。
“那现在呢?”翁吉奴也赶上来询问。
“大家都在救人,”来人道,“是凌公子最先发现的,他离得近,功夫也好,一把就把老王抓住了。”
“呼......”众人大松了一口气。
翁吉奴道:“人救上来了就好,那你还这么着急做什么?”
“没有啊!”谁知来人哭丧了一张脸,“人没救上来!”
“你不是说凌公子抓到人了吗?”翁吉奴道,沈相夷也竖起了耳朵。
“抓是抓到了,”来人抹了把脸,“可下面不知道有什么,凌公子拉了几次拉不上来,竟然被他给拽下去了!那裂缝下面不知道有多深,可能还通着暗河,那水冰得,狗熊掉下去都得冻死,人可怎么有活路哟.......”
他后来说了什么沈相夷都没听见,手中的饼不知何时掉到了地上,等他反应过来,人已经站在了洞外。身后传来一声接着一声的呼喊,他都没有理会,掌心已经祭出一个星盘,口中也开始喃喃念诵。
可就在星盘上泛起金银交错的光辉之时,忽然,天边有一颗星星动了一下。千万星子中,这微微一闪原是几不可见的。可沈相夷却敏锐地向着星子闪烁的方向转过头去,星目相对的一刻,就好像被什么东西打了眼,他的双目陡然睁大,整个人甚至站立不住似的晃了晃。
“国师,国师!”身后的人终于赶了上来,可他却再也听不见周围的动静。
脑中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中回响着一道声音,说的是一种罕见的古语,一遍又一遍,反复重复着一首古老的童谣——
“红眼魔鬼,食人脑髓。
红眼魔怪,吃人心肝。
鱼翔九天,白鹭潜底。
层峦叠嶂,楼台屋宇。
红莲业火,子时入梦。
失魂落魄,无以为终。
彼岸花开,不问因果。
天降红雨,魂灵笙歌。
吾家孩童,且安且静。
速速入睡,一觉天明。”
“别唱了,别唱了!”沈相夷胡乱扑打着,像醉酒一般站立不稳。
翁吉奴连忙上前扶住,担忧道:“国师,没人唱歌,您是不是太累了,产生幻觉了?”
“我知道是你,我知道是你!”沈相夷还在胡言乱语,“有本事你就站到我面前,咱们真刀真枪地干一场!藏头露尾算什么本事!”
“......”翁吉奴担忧地看着他,又回头看了看紫柰国师,两人都是愁眉不解。
又闹了一阵,沈相夷终于安静了一点,口中却又开始喃喃念叨凌萧的名字。
翁吉奴忙道:“国师放心,朝师已经下去帮忙了,还有阿玥,凌公子不会有事的。”
“你不懂,”沈相夷道,“他不能有事,他一定不能有事!”
“明白,属下明白,”翁吉奴接着他的话道,“属下一定会把凌公子给您带回来。”
“不懂......不懂......萧萧......”沈相夷的声音弱了下去。
翁吉奴给紫柰国师使了个眼色,抬起他的手臂放到自己的肩上,想把他架回洞内。可还没走两步,沈相夷忽然浑身一颤。翁吉奴吃了一惊,连忙停住,扭头一看,就见他面如金纸。
“国师,您......”一句话还没说完,沈相夷忽然睁开了眼。
“几时了?”他道,声音前所未有得严肃。
翁吉奴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忙看了看天,道:“大概戌时了。”
“戌时......”沈相夷盘算了一下。翁吉奴刚要再问什么,他的瞳孔却猛然放大,然后在翁吉奴和紫柰国师目瞪口呆的注视之下喷出一口鲜血,接着整个人向前扑去,在翁吉奴够到他之前跪到冰冷的岩石之上,然后一歪身子,倒在自己吐出的血泊里一动不动了......
“国师,国师!”
“红莲业火,子时入梦。失魂落魄,无以为终......”
“国师,醒醒!”
“彼岸花开,不问因果。天降红雨,魂灵笙歌......”
“这样下去怕是要不好,得赶紧出山,找大夫救治!”
“鱼翔九天,白鹭潜底。层峦叠嶂,楼台屋宇......”
“沈相夷!”
......
“萧萧?”沈相夷嗫嚅着,缓缓睁开了眼。
“呀,醒了,国师醒了!”不知是谁在耳边喊了一声,接着从四面八方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沈相夷皱了皱眉,习惯性地想抬手捂住耳朵,手臂却像是灌了铅,他试了好几次都没抬起来。
身子一轻,一个温热有力的手掌抵在他的背心。有人将他小心地托了起来,又在他背后垫了什么柔软的东西。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忽然瞳孔放大,激动地望着眼前的脸:“萧萧?你没事了?他们把你救上来了?”
托着他的就是凌萧,他满面担忧,沉声道:“先别说那么多话,你的身体虚得厉害。”
“切,本国师身体强健得很,你少把那个字用在本国师头上!”沈相夷迷迷糊糊间也不肯让别人讨了嘴上便宜,可说完这句话他就禁不住喘了起来,胸腔活像个大风箱,“呼哧呼哧”几下才渐渐平复下来。
“萧萧,我好像生病了。”他把头歪在凌萧肩上,楚楚可怜道。
凌萧四下看了一眼,见众人都一脸关切地望着沈相夷,大概是被他这一闹吓得不轻,并没表现出任何古怪的神情,才松了口气,对沈相夷道:“路途辛苦,你没休息好而已,没什么大碍。”
“嗯。”沈相夷点了点头,竟是出奇得乖巧,接着他又想起了什么,仰头问他道,“那你呢?你可有受伤?”
说完,他的目光就滑到凌萧的左臂上。凌萧快速把手臂藏到身后,却还是被他眼尖地看出了不妥。
“你的手怎么了?”他道,有些焦急,“快给我看看!”
“无事,只是有些擦伤。”凌萧道,语气不善起来,“你能不能消停一会儿,让大家省点心?”
“嗯?”沈相夷委屈地看着他,“我这是关心你呀,萧萧,你也太不给人留情面了!”
“不用你关心,我没事。”凌萧板起一张脸,“现在看来你也没什么大碍了,就躺下好好休息吧。”
“哎......”沈相夷的抗议声还没出口,凌萧就又把他放了下去。沈相夷胸口闷了闷,极力忍住了将要出口的咳嗽,若有所思地追随着凌萧的背影,就见他头也不回地走到了山洞的另一头,离自己足有几丈远,然后背靠山岩盘腿坐下,闭目养神起来。
寒氏月立刻顶替了他的位置,守在沈相夷身边。沈相夷遥望着凌萧的身影,微微侧过脸去问道:“他......咳咳......他怎么了?”
寒氏月的目光有些躲闪:“......凌公子并无大碍,国师还请先顾着自己的身子,凌公子说他调息一阵就会好的。”
“放你妈屁!”沈相夷在心头暗骂,可望着凌萧倔强的小脸,他又咽下了即将出口的话。
他不是没有年轻过——虽然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但他还记得自己在这个年纪时的样子。十七八岁的少年人自尊心最是要命,受不了别人同情的目光,所以有什么伤痛都是自己忍着。以他现在的年纪看来,这样的举动自然很是愚蠢。可少年就是少年,他不能强求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有自己的阅历和透彻,更不能把自己认为对的想法强加在别人头上,所以他闭了嘴。
要照他以前的性子,他早就不耐烦地挑破了那层窗户纸,拉过凌萧的手给他号脉,再劈头盖脸地把他数落一顿。可这一阵也不知是怎么了,可能是老了吧,他居然变得有耐心起来,也愿意去体谅别人。他望着凌萧苍白的小脸,忽然就生出了强烈的保护欲。他想护着这个少年的心,让他继续纯粹下去,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愚蠢,离成年人的染缸远一点,再远一点......
“国师,”耳边又响起一声小心翼翼的问候,他回过神来,不耐烦地看过去,就见寒氏月正关切地望着自己,“您觉得怎么样了?可还有什么地方不适?”
“不适,老子全身上下都不适!”沈相夷暴躁道,接着转过身去面向山岩,“我要睡觉了,你们几个小兔崽子没事少来烦我!”
“这......”寒氏月愣了神,默默消化了半晌,才勉强将这一顿绝对称不上文雅的训斥咽到肚子里,低声道,“是......”
有了这句吩咐,一行东陵人都老老实实地候在他三丈以外的地方,除了时不时地向他投去担忧的目光,其余再不敢造次。沈相夷也难得清静,躺了一会儿便支不住又睡了过去。再次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午夜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