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素音门。

相里流云坐在幽韵阁的屋顶，背靠着马头墙，望着天上的一轮满月发呆。人意共怜花月满，花好月圆人又散。从小到大，他不知看过多少次他乡的月亮，可今日心绪却无端烦闷起来，只缺一坛上好的梨花白，与这月光对影成三人。

身后一阵疾风刮过，相里流云没有回头，淡淡问来人，“蔻丹，你知道素音门哪里有酒吗？”

蔻丹一愣，拱手道：“少主恕罪，属下不知。”

相里流云把玩着手里的玉荣膏，长叹道：“你当然不知道，这里也不是千峰阁。”

蔻丹站在屋脊上，只觉的眼前的少主虽然面无表情，周身的氛围，却有些说不出来的思念和孤寂。她迟疑着问道：“少主，可是在思念什么人吗？”

“思念？”听到这两个字，相里流云觉得有三分陌生，又有三分好笑，“我能思念谁啊，自然是思念……千峰阁啊！”

蔻丹心领神会，立即禀告道：“少主，容茵夫人已经送到了幽韵阁了。属下也已经给她服过药了。”

幽韵阁是素音门一处偏僻的院落，多年前，琴玉清门主的先夫人曾独居于此养病，先夫人故去之后，这处院落就荒废了下来，如今杂草丛生，显然已多时无人打理了。

相里流云手掌中翻出一根玉簪，扔给蔻丹，道：“把这根簪子送给琴玉清的侄子琴箫。”

蔻丹看了看这支雕刻着并蒂莲花的玉簪，问：“要属下引他过来吗？”

相里流云道：“不用，你告诉他，这根簪子是在幽韵阁捡到的，他自然会知道怎么做。”

蔻丹应了一声，轻轻一跃，消失在夜色里。不多时，便有个十**岁，身材精瘦，面庞文弱的年轻人扶着月色进了这幽韵阁。

相里流云听到阁中传来细碎摩挲的声音，面无表情的将手里捂热的玉荣膏收在腰带的荷包之中，等了良久，都不见蔻丹回来，正等的有些不耐烦了，忽见眼前一个深紫色的人影闪过，再看时，蔻丹已经站在眼前。

“少主，属下将簪子送给了琴箫，他说，这本《素音决》便是他的投名状。”

相里流云接过一看，封面素白，一丝装饰也无，嫌弃道：“只有音谱，没有心法，也算投名状？”

蔻丹道：“他说他还没有拿到心法，日后我们答应他的事情做到了，他便双手奉上心法。”

相里流云随意道：“罢了，横竖这也就是个添头。《素音决》这种旁门左道，本少主还看不上。”他忽然瞥见了蔻丹手里的白色瓷坛，“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蔻丹道：“属下方才去了上津城，买了一坛梨花白。”

相里流云道：“难怪你去了这么久，这个时辰，还有梨花白卖么？”

蔻丹望着上津城的方向，“今夜是七夕节，上津城中张灯结彩，十分热闹。”

相里流云语气淡淡的：“你倒是乖觉。”伸手接过酒坛，咕噜噜灌了半坛，又十分遗憾，“可惜啊，是在这么个煞风景的地方。”他举着酒坛慢慢站了起来，听闻脚下的声音已渐渐细不可闻，意兴阑珊道：“走吧，种子已经种下了，三个月之后，我们再来看它开花结果。”

萧岚风一行人在平坦的官道上奔波了一天，总算在天黑前赶到了目的地上津城。秦善第一次宿在天一派的外面，兴奋的紧，吃过晚饭之后便想出门逛一逛。萧岚风不放心她一个人出门，只好自己跟着她出门一趟了。

上津城距离天水城越一百多里，是天下闻名的港口码头之城。城中有两条河流再次交汇，一条是东西走向的颍水，一条是南北走向的津河。东边来的客商乘船往西，便可于此停泊，稍作休整之后，沿着津河逆流而上了。

今夜是七夕节，民间传闻，这一天牛郎织女相会于鹊桥之中，上津城民风开放，七夕节这天，城中张灯结彩，照的夜如白昼。不仅沿街的店铺开张到二更天，沿河的码头上也会有许多人贩卖河灯，吸引着双双对对的红男绿女许愿。

秦善对七夕节一无所知，也从未见过这样热闹的节庆，一出门便兴奋的沿着灯带往前跑。那些种类繁多的花灯，看得她是眼花缭乱。这一对师兄妹，男的俊女的俏，并肩走在街上，惹来行人纷纷回首。而秦善似乎毫无察觉，手里拿着一堆的小玩意儿，生怕哪个没有买，以后回了天一派就再也看不到了。

萧岚风看着她被灯火映的红扑扑的脸颊，柔声问：“师妹喜欢上津城的花灯吗？”

“喜欢啊！住在入云峰的时候，我还以为生活就是像师兄弟们那样，练功，比试，上课。可我现在知道了，原来山下的生活是这么有意思的，有好多花灯，好多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好多穿着好看的衣服的人。”秦善又有些惋惜道：“可惜上津城距离入云峰太远了，以后也不能常来，而天水城也不如这里这般热闹有趣。”

萧岚风闻言，既为她的笑容而开心，又止不住的后悔和心疼。小师妹小时候，要是能多带着她出山门转转就好了，也不至于让她长了这么大，还什么都不知道，甚至连彩灯都没看过。

萧岚风接过她手里的玩意儿，允诺道：“上津城也只有每年七夕才能这样的灯会的。师妹要是喜欢，以后师兄每年都带你来！”

秦善瞪大眼睛看着他，突然道：“师兄，我不是因为今天有七夕灯才喜欢上津城的。”

“那是因为这些小玩意儿？”萧岚风举着手里的东西问。

秦善摇头道：“我刚刚在想，世上最好的地方就应该像这上津城一样，城中百姓，有往来贩货的，有沿街叫卖的，有张灯结彩的，也有像我们这样游手好闲的。每个人各司其职，安居乐业，没有打打杀杀，不会武功，一样也可以活得很好。”

她这番话完全出乎萧岚风的意料之外，这不是一个孩子因为吃喝玩乐而突如其来的欢喜，更像是个大人在宣告她的人生见解。萧岚风突然有些不适应了，原来在一个他尚未察觉的时候，他的小师妹长大了。

“所以，你才不想学武功吗？”萧岚风问。

秦善歪着头想了想，道：“我不是不想学武功，我只是觉得，不学武功，也可以过得很好。”

萧岚风摸了摸她的头，不置可否。秦善毕竟年纪轻阅历浅，说出的大道理仍旧带着几分孩子的天真。她不明白，上津城是东西南北的交汇点，也是全天下货品最丰富的地方，无论你是黑道白道，哪门哪个派，都能在这里找到你想要的东西，所以上津城虽然不属于任何一个门派，但是各门派的势力在这里达到了微妙的平衡。上津城固然和平安宁，可全天下只有一个上津城。世上还有更多地方，需要用手里的剑，去守护公平与正义。

罢了，小师妹还小，以后还有很多时间来教导她何谓正义和责任。

两人一路步行道颍水的一处支流。这条支流河面较窄，水流缓慢，是上津城的花楼聚集地，河面常年徘徊着各式各样的游船，皆装饰着茜红色的纱帐，所以又唤做茜纱河。沿河耸立的高楼门口，架起花里胡哨的欢门用以招揽往来客商，秦善被那装饰新奇的欢门所吸引，情不自禁的就走了过去。

“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门口栀子灯都罩着红纱布，跟方才见到的王建楼不一样。”秦善正要往楼里走，好险不险，被萧岚风一把拉回来了。

“这是……是……”萧岚风也不知怎么跟师妹解释青楼，正为难时，转眼瞅见河中漂浮着五颜六色的河灯，道：“师妹快看那边的河灯，多漂亮啊！”

秦善欢呼起来，立即将欢门抛之脑后，沿着河岸去看那河灯。萧岚风松了口气，轻提真气，不远不近的跟在秦善身后。

远处的上津城灯火辉煌，一派人间烟火的热闹。相里流云从城边路过，犹豫片刻，便朝城中走去。

“少主，我们不回千峰阁吗？”蔻丹在身后追问。

“我的行踪，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过问？”相里流云皱眉。

“属下不敢，属下这便告退了。”

“等等。”相里流云将一块素音门的令牌丢给蔻丹，吩咐道：“交给柳域，就说可以行动下一步了。”

“属下明白。”

相里流云负手前行，脚步不急不缓，仿佛闲庭信步。上津城的喧嚣在吸引着他走近，仿佛进了城，就能和他们一样热闹。

与城外的孤寂相比，城里果然又是一派气象。年轻的姑娘小伙子成双成对的牵着手出来，皆鲜衣美服，举止亲密。偶然有几个姑娘无意间瞥见相里流云的脸庞，被他姿容所惊，忽又羞怯低下头，捂嘴偷笑着拉着身边人跑远了。有小夫妻抱着孩子出来的，花上几文钱，在路边的摊贩手里买了个兔子灯，前后摇晃着扮兔子吃草，逗的孩子咯咯咯笑个不停。亦有挑着担着沿街叫卖胡饼和芡实糕的小贩，乐呵呵的数着兜里的钱，一边交换吃食。

相里流云隐隐有些失望，他并不觉得这样欢腾的气氛让他高兴，在他眼里，这上津城的百姓，是多么的奇怪啊，那小伙子明明长相平庸衣着寒酸，那位姑娘为什么还要牵着他的手呢？那兔子灯明明又丑又廉价，那个孩子为什么还笑得那么开心呢？换做是他，一定扔地上踩碎了。那街头的胡饼脏兮兮的又硬又寡淡，这样的垃圾怎么能吃的下去呢？他莫名烦躁起来，只觉得行走于闹市之中，比独居于星落轩更加寂寞。

站在浮满河灯的茜纱河沿岸，相里流云正准备离开，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他循着声音前行数十步，蓦然低头，只见一个穿着烟粉色纱裙的少女，正蹲在河岸边，将手伸进宁静的河水里，推开一盏桃花河灯。

相里流云愣住了，那是她吗？可她怎么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