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荷来院子里通知说,陆夫人最近身体不适,早上的请安皆免了。陆政玄也多日未曾归府。
如此一来,陆染月成日在自己院子里,倒是自在许多。
花了些功夫,雪屏暗中摸清了庄子上的情况。午饭后两人便正大光明的前往陆府菜庄,反正再怎么避开,府上耳目众多,总会有下人看到,不如大大方方地出去。
庄子在京郊,陆染月遣雪屏雇了马车,比步行是快了不少,即便如此,还是行了有半个时辰才到,京都毕竟大的很。
虽说是陆家的庄子,陆染月却很陌生。尽管作为陆稚月时,在府里生活了十多年,她也没到过庄上——菜庄上都是雇来种地的下人,地里的活又脏又重,寻常富贵人家的小姐都不会往来这种地方,何况京官之女。
陆染月戴上之前准备的轻纱面罩,便随雪屏下了马车。
有陆家的腰牌,进入庄子不难。庄上的管事得知是府里的主子、才到陆府不久的七小姐,亦是殷勤的很,自陆染月来,便一直跟在身侧,不时说着庄上的各种情况。
未免打扰到陆染月,管事特意安排了一处下人不怎么过来的凉棚。
“庄子上都是农活,不比府里,有点脏乱,还请七小姐多担待。”
“您太客气了,无妨。”
“七小姐这边请坐。”管事端上茶水,“您稍等,我这就去叫老齐头儿过来。”
陆染月点点头。
“麻烦赵管事了,待会儿齐师傅过来,您就忙您的吧不用一直在一旁候着。”雪屏道。
“好叻。若七小姐有什么吩咐,雪屏姑娘随时再来叫我就成。”
说罢,赵管事退了出去。
趁他离开,老齐头儿又还没到的功夫。陆染月将轻纱面罩取下递给雪屏,左右看看无人,便出了凉棚。
待她出去,雪屏便戴上面罩,端坐在之前陆染月坐的位置上……
按照雪屏前日画的线路图,陆染月很快找到了种子房。
白兰果然在。
陆染月见她正忙着选种子,并没有注意到有人来了。便站在外面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她穿着粗布衣衫,头上绑着根同样质地的头巾,将头发全部束到脑后,庄上做事的妇人一般都这样打扮,做事更方便利索。她背对着陆染月,坐在一个旧旧的小木凳上,一手捧着种子,埋头仔细挑着,颗粒饱满圆润的种子选到一边,被虫子啃咬过的、发霉的种子放到另一边。
环顾整个种子房,四周都是木架子,大大小小摆着二十几盘,全是未选的、选好的种子。庄上像白兰这样的年轻人很少,年纪大的人眼睛不好,选种子这种费眼睛的活基本都派给了她。
再好的眼睛,长久干这样的活计,也会熬坏的……
原先跟着陆稚月的时候,白兰穿着体体面面的绣花衫子,头发梳着好看的髻子,上面点缀着一两朵簪花,也是娇俏可人的小姑娘。
过去与现在,判若两人。
陆染月叹了口气,弄出点动静。
白兰听到声响,转过身来。
日光穿过树荫,投射下些许光线,眼睛习惯盯着小小的种子,突然被阳光一晃,看的不太清晰。只瞧见光里站了个人,有些不真实。
片刻眼睛逐渐适应了,才看的清晰。
“啊——”白兰睁大眼睛,怔住了。
她看到了失踪已久的四小姐!
四小姐回来了?
不过很快,她便想起前些日子听庄子上的人讲起,陆府接回来一个流落在外多年的女儿七小姐,长的与四小姐极为相似。
想必是……七小姐吧。
那位小姐从树荫下走过来,直直盯着白兰,眼睛中的恐惧之色渐盛。
“……白…兰?”她的声音似乎有些颤抖。
新来的七小姐怎么可能叫出一个从未见过的丫鬟的名字?
白兰倒吸一口气,赶紧用手捂住嘴巴。她怕自己尖叫起来——是四小姐!
四小姐回来了!
“你是…白兰?”那小姐再次发出疑问。
白兰缓慢呆滞地答道:“是奴婢……您是……四小姐?”
陆染月轻轻摇摇头:“不,我不是。我是七小姐,陆染月。”
她逐渐走近,白兰能清楚看到她的长相。过去四小姐与五小姐关系亲近,白兰对四小姐长相再熟悉不过,现在细细看来,确实不是陆臻月。
然而七小姐怎么知晓她的名字!两人从未见过面。
“奴婢…..见过七小姐。”
白兰将陆染月请进屋里,找来一个稍微好点的凳子,又用袖子用力来回擦了一阵,才请她坐下。然后恭敬地站在一旁。
陆染月细细打量着她。一年多未见,白兰整个人变的黑瘦干瘪,一双手上布满干纹,指节上都是茧子。
白兰小心翼翼问道:“七小姐,可是认识奴婢?”
陆染月摇摇头:“我并不认识你。”
“那您怎么知晓我的名字?”
待到两人都平静下来,陆染月才缓缓道:“若不是亲身经历,我也是不信的。阿弥陀佛。看来这世间,真有鬼神也说不定。”
说罢,陆染月将自己为什么能一眼认出白兰的原由娓娓道出。
“去年夏天我不止一次梦到过一个和我长得很像的姑娘,她说她是我的四姐姐,还说不久后我会到京都,让我一定要帮她一个忙,‘待回陆府时,若是遇到了白兰,一定帮我找她问问清楚,为什么要作证莫须有的事情?’”
白兰听了陆染月的话,显然是吓到了!
这种怪力乱神的事情,她是头一次听说。
陆染月不管白兰的反应,自顾接着说道“我追问她是什么莫须有的事情?梦里那位四姐姐却不愿意多讲,只说白兰为什么要作伪证,害了她与稚月。然后不断让我一定帮她问问你,还在梦里显现出另一个姑娘的样子,告诉我那就是白兰,让我牢牢记着她的长相,不要忘记了。”
陆染月认真盯着白兰,只见白兰仍然瞪着大大的眼睛,嘴巴微张,面色惊惶。
“最初做这个梦时,我只当许是那段时间比较累,心绪不宁,才有这种奇怪的梦境。没想到后来又反复梦到过几次,一模一样的情景。不过过了一段时间就没再梦见了。没想到后来我真的如梦里她所预言的,来了京都,回到陆府。且听府里的人说,我与四姐陆臻月长的极为相似。或许冥冥中有感应吧,到了这时,我仍然觉得可能只是个巧合,再说我也没在陆府看到她要我找的那个‘白兰’。”
“然后就是今天了,本来今天到庄子上是为了别的事情,没想到……遇到了你!和梦里的四姐要我帮忙找的人一模一样!我试着叫了‘白兰’,果然也就是你的名字!”
她说的太真切,白兰完全沉入她的梦境中。
尽管事情太过离奇?然而白兰完全没想要怀疑,若不是真的,这位过去从未到过陆府的七小姐,怎么可能认识她?怎么可能张口就喊出她的名字?
她也从来没见过七小姐啊!不说见过,连耳闻都不曾有过。
一定是四小姐,一定是四小姐托梦来责问她!
白兰双手捂住脸,情绪有些崩溃。从听到陆稚月的名字时,她便逐渐陷入去年那件事的痛苦回忆中。
“所以你真是作了什么伪证吗?”陆染月猛然拉住白兰的胳膊,力气之大,把陆染月自己也吓了一跳。
“我没有我没有。”白兰哭出声来。
这件事,一直是她心中的一根刺。
“七小姐,您告诉四小姐,我没有做伪证,我是真听到了她与五小姐的争吵。”
“可是她们感情要好,怎么可能争吵?”情急之下,陆染月直接问了出来。
幸而白兰完全沉浸在痛苦回忆中,没有注意到陆染月话中的破绽。
“我也不知道她们怎么会起争执,当时六小姐与香儿也都在。她们也都听到了。”
“或许你们联合起来撒谎呢?”陆染月继续逼问她。
白兰情绪几近崩溃。
“我没有撒谎,碧荷让我去清辉厅,夫人小姐们都在,我不敢撒谎。我只是将我听到的讲了出来,可是我没想到,这却成为了她们给五小姐定罪的证言。我只是觉得争吵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我没想到事情却这么严重,我害了五小姐!我害死了五小姐。若是再有机会,我一定做伪证,我会说没有听到她们的争吵,这样五小姐就不会死了……”
白兰想起陆稚月的死,听去偏院处理的下人说,五小姐死的时候,一背的鞭痕都已经溃烂腐败了,而那并不完全是她的死因,她是饿死的,死时嘴边还有棉絮,那床潮湿破旧的棉絮被五小姐抓的凌乱破碎——她饿到只能啃食棉被,房间里只有一个空碗,一粒米一滴水都没有,五小姐,是活活饿死的……
若不是她的证言,五小姐必不会落到如此地步,她待她多好啊。一个堂堂的大家小姐,最后走的如此凄凉……
在锦绣繁华的京都,在兴盛荣华的陆府,那个如花朵待放的五小姐却悄无声息又悲惨地死去……
白兰不能原谅自己,所以在陆稚月去后,她主动提出想要离府。陆夫人没同意,她又提出到庄上做事,这才来了这里。她这是在惩罚自己。
陆染月见她了无生气的眼睛、肝肠寸断的脸,终究不忍再逼她,也是怕她哭的声音太大,惊动旁人。
这番情景,陆染月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
便轻拍白兰的肩膀,安抚她的情绪。
“别哭了,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你无法改变什么,更不可能从头再来。若真有神明,想必此刻四姐五姐此刻已经知道你的心境。会理解你的。”
白兰用脏脏的衣袖抹着眼泪,摇摇头。
就算五小姐能原谅她,她也不能原谅自己。正是她那一番不知轻重的所谓的证言,才让五小姐不明不白的死去——她也不相信陆稚月会去害四小姐。所以真正害了四小姐的人,还大摇大摆活在着世上……
陆染月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白兰安抚下来。她也不能耽搁太久,得到答案了,就得快快离开。雪屏那边还等着她回去。
现在她觉得用这方法来刺激白兰说实话是否不太合适,可是如果不是这样的情况,白兰说的话,她可能也不会轻易相信。
况且,她也不能直接以陆稚月的身份来质问。
“若我再梦到四姐,一定告诉她你并没有作伪证。我不知道以前发生过什么,但是相信你口中的五小姐看到你这番为她痛苦的样子,会原谅你的。”
“嗯。谢谢七小姐。”白兰微微点点头,“我太失态了,七小姐请见谅。”
“无妨。对了,今天这事,还请你不要对别人说起。托梦的事常人难以理解,我又是初来陆府,若被人知晓,恐被人当成妖物。”
“七小姐请放心,我一个字都不会说出去。”白兰郑重答道,她很感激这位小姐。她的出现,至少让她憋在心中一年多的郁结能稍有疏解。
陆染月又安慰了几句,得回凉棚那边了。她怕雪屏露了破绽。
白兰将她送到种子房门口,她便让白兰不要再送。走远了一段距离,回头看了一眼,白兰又重新坐回去开始挑选种子,时不时抬下手臂,似乎在擦眼泪。她坐在阴影里,那么瘦小的身影似乎快被阴影吞没。
陆染月一阵酸涩泛上心头,便不再看下去,转身离开。
白兰,我不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