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已欢别,合会在何时?明灯照空局,悠然未有期。”
清冷琴声盖过了夏夜蝉鸣,有一女郎对着窗外荷塘低声吟唱,侍女打趣道:“娘子何故唱子夜歌?可是在想郗郎?”
“阿云,慎言!”女郎红了脸,琴声也乱了节奏。她干脆起身关上窗,不再奏琴。
侍女轻云丝毫不惧,自家女郎向来好脾气,从不责骂下人。她得寸进尺道:“此处并无外人,娘子在怕什么?眼看着就要议婚,娘子若不主动争取,郗郎怕是要被别家抢走了。”
“可他不愿……”
轻云瞪圆了眼睛,感到难以置信。她家女郎,兰溪郦氏的掌上明珠郦嘉瑟,是才名在外的贵女,若说琅琊王氏或陈郡谢氏的儿郎拒了女郎还情有可原,可郗氏在大梁并不显赫,若能取得郦氏女郎,已算得上高攀,他怎会拒绝?怎敢拒绝?
“算奴看走了眼,本以为那郗家大郎可堪良配,谁知他竟有眼无珠!他以为他是郗鉴那等人物吗?”
“阿云!”郦嘉瑟语带怒意。
“好好好我错了,娘子不开心,我不提便是。”轻云悻悻闭嘴。
夜深人静之时,郦嘉瑟伏在塌上,望着窗外的上弦月,心中郁结难解。
她想起白日里和郗廷回的交谈,她好不容易鼓足勇气暗示他,他却拒绝了她的爱意。
“阿兄,我近日听闻一件轶事。”
“何事?”
“说那东晋的名将温峤,他的姑姑把女儿托付给他,让他帮忙寻找婚配之人,过了几日,他说已经找到人家,门第尚可,名望官职亦不输于他,并以玉镜台为聘。成婚之日,新娘放下遮面的纱扇,你可知她看到的新郎是谁?”
“郦娘是觉得我未读过世说新语?”
“看来阿兄也听过。那……听闻阿娘前日问过老师,可有……适龄儿郎……”
“郦娘说笑,我不如温公,自不敢效仿其行。”
那温峤爱上了他的表妹,便借着为她寻觅夫婿的名义娶了她,可她心爱的郎君说自己不及温峤,也……不愿娶她。
她想起和郗廷回的初见,那时她不过总角,上巳节那天,随族中姐妹一起外出踏青,不慎和她们走散,她不喜热闹,便所幸往人少处走,在一株桃树下,见到了低头看书的少年。他眉目清隽,又着一席粉衫,她看得痴了,不由呓语:“桃花成精了吗?”
那少年听到了她的话,抬眼望去,笑中自有灼灼风华,更加让她确定了自己的判断。
长得这么好看的,不是仙人就是精怪!
她大着胆子凑近,问:“桃花精,我可以对你许愿吗?”
少年把书一合。“你有什么愿望呢?”
“我……”她撅起嘴。“我的教书先生离开了,阿娘说过几日要为我请新的先生,我希望他不要那么严格,像之前的先生一样,背不会就打我手板。我……我真的很怕疼。”
“可自古严师出高徒。”
她垂头丧气道:“我知道先生是为了我好,但我并非不努力,只是偶尔忘记而已。更何况我还有几个妹妹,总让她们看到我被责罚,我这个姐姐……实在太没面子了。”
少年又笑了起来,肩上有几瓣桃花随着他的动作被抖落,她的视线随着桃花瓣下移,等目光再回到他脸上时,他正色道:“我会想办法帮你实现愿望的。”
过了几日,阿娘找来的新的教书先生,见到他的那一瞬间,她抑制不住地惊呼道:“是桃花精!”
“什么桃花精?”阿娘敲了一下她的小脑袋。“这是郗家三郎,郗廷回,你该叫夫子。”
“郦夫人言重,不必让郦娘称我为夫子,我才疏学浅,教不了她太多,若她愿意,称呼我阿兄便是。”
“好,这样更好。”阿娘笑着揉揉她的后脑勺。“还不叫阿兄?”
她懵懵懂懂地接受了这么一位不是夫子的夫子,他如她所愿,从来没有打骂过她,即使有些知识她要听几遍才懂,他也会不厌其烦地重复。
他太温柔了,比隔壁总揪她小辫子的郑家二郎要温柔得多,甚至比族中的兄长还要温柔。
他还才华横溢,除了教她诗书,还教她乐器,他会弹琴,也会吹笛,比起笛声清越,她更喜琴声泠泠,便跟着他学琴。他还擅棋艺,时常与她对弈,从来不放水,她从来没有一次赢过他,却仍然喜欢和他下棋。
因为她喜欢看他蹙眉思索的样子,而且……下棋的时间很长,她可以和他在一处很久。
刚开始她自己都未注意到自己的这些小心思,直到偶然听到有采莲女唱起子夜歌,她记下歌词,问他何意。
他说,那是女子在对心爱的男子表达恋慕之情。
“何为恋慕之情?”
他沉吟半晌,说:“就是心悦一人,想与之偕老。”
她听到这个形容,第一个想起的人就是他。
她想要和他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哪怕到白发苍苍,也能坐在银杏树下对弈,到时他老糊涂了,她大概能赢上一两局。
可她明年就要及笄了,阿娘已开始为她挑选夫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干涉不了,他也不愿。
她要嫁人了,却不知道要嫁给什么样的郎君。
之后的几天,她都有些郁郁寡欢,而郗廷回因为家事没有来教书,她的忧伤更是无处排解。
在她看来,家事都是借口,他分明是不想理她了!他……他一定是觉得自己不矜持,可、可他对她就没有一丝感情吗?
如果没有感情,为什么要教她背诵关雎?
如果没有感情,为什么要教她弹奏凤求凰?
若是不爱她,为何要教她懂得爱?
然而,他若是对她有情,怎会对弈时从来不让子?
若是对她有情,又怎会不愿意当她的夫子?
若是对她有情,为什么、为什么不效仿温峤?在阿娘询问他时,他若能自荐……
“娘子琴声嘈杂,快别弹了,惹人发笑。”轻云提醒她。
她不甘不愿地停手,转而对轻云说:“我想出门。”
“好呀,阿云也想外出游玩,这就去与夫人说!”
她来到初遇的桃树下,夏日桃树上结满了青涩的桃子,她踮起脚摘下一颗,又酸又苦,难吃得她落了几滴泪。
“桃花精不会再显灵了。”她低声喃喃。
“你若不许愿,怎知它会不灵?”
她惊讶地抬起头,面前是她日思夜想的郎君。
“阿兄怎会在此?”
“今日你见到的不是郗家阿兄,是桃花精。”他纠正她。
她面露疑惑之色。
“你有什么愿望呢?”他温柔地注视着她。
“我……”她低头,避开他的目光。“愿我觅得如意郎君。”
“我会想办法帮你实现愿望的。”
她含泪笑看他。“我相信阿兄,阿兄为嘉瑟寻觅的夫婿,必定出众。”
一月之后,郦家举办了及笄礼,郦嘉瑟从小姑娘变成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女儿家,可她知道她爱的郎君终是与她无缘。
听闻阿娘为她找好了夫家,她不关心是哪家儿郎,只日日为自己缝制嫁衣,总要体面地嫁人,毕竟一辈子也只这一次。
他会参加她的婚礼吗?
秋日里,郦家的银杏树由绿转黄,送走了许多叶子,郦家也送走了家里的掌珠,她以扇遮面,眼睛只盯着足下三分,昏昏沉沉地走完流程,坐在房中等待夫君。
夜幕降临,脚步声越来越近,有人推开了门。
便忘了他吧,以后好好去爱眼前人。
她深吸一口气,主动放下扇子,眼前是一双正要揭扇的手。
她顺着玉白的手向上望去,是她心爱郎君的脸。
“桃花精?是在梦中吗?”她声音很轻,生怕惊破梦境。
“我是来实现你的愿望的。”他抚上她的脸。
怎么会这样?他不是拒绝了?
她莫名有些怨愤。“你没有实现我的愿望。”
“夫人觉得我不够出众吗?”
“不、不是。”
“那夫人不喜欢我?”
“也、也没有。”
“既是如此,夫人有何不满意之处呢?”
他还是那张笑脸,她控诉道:“你、你不喜欢我。”
“何以见得?”
“你、你下棋从未让我一子。”
“若是让你,怕你赢了觉得无趣,不再与我对弈。更何况,我为了拖长棋局,也是费尽心思的。”
郦嘉瑟面色一红,他这意思不就是说如果没有他让着自己,自己输得更快吗?
“那、那你不愿当我的教书先生。”
“我若成了你的先生,娶你便是乱了纲常。”
这、这么深谋远虑的吗?
“可、可我说温峤故事的时候,你明明称自己不欲效仿温公。”
“温公暗度陈仓,我却想明媒正娶。事先我已秉明家母。”
“所以你只瞒了我一人?”
“夫人所言极是。”
“为什么呀?”
“夫人将我比作温峤,可知温峤娶其表妹时已近中年,且发妻过世?”
“这……”
“又可知温峤四十二岁便病逝?”
“呃……”郦嘉瑟讪讪,自己这个比喻好像是不太吉利。
“夫人这样想我,总该允许我小小地报复回来。”
“那你现在满意了吗?”她问。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他笑着,吻上她的眉心。
她伸手勾住他的脖颈,气也消了。
这世界上真的有桃花精,能够实现人的愿望。
而她何其有幸,将与之相伴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