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罚跪三天三夜,在这空荡寒冷的讲筵所。
夜间时,远处宫殿的灯一点一点的熄灭了,只剩下回廊上照明的宫灯还亮着,照着傅青纾单薄孤寂的身影。这里可真冷啊,比三道口冷多了。
傅青纾迷迷糊糊侧躺在蒲团上睡着时,感觉有人推自己。
她迅速跪直身体,定睛看眼前之人,却是俞翰文老先生。他拄着拐杖,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揭开,是热热的馒头。他微颤的手递给傅青纾,柔声道:“吃吧。”
师长犹在,傅青纾也不顾什么吃相不吃相,接过馒头就吃。馒头是面食,容易干噎。俞翰文从腰带上解下一酒囊:“能喝酒吗?刚刚温的,是米酒,不烈,暖身。”
“好喝。”傅青纾接连喝了几大口,甘甜的很,喝完身上也没有那么冷了:“是师母酿的吗?”俞翰文慈祥笑着点头。
夜间没有下雪,天上倒是挂了一轮明月,圆圆的像个白玉盘。
师生二人絮絮叨叨的说着话,从傅青纾第一次被王良骗喝酒到救下江雁行,到三道口的美景,到战场上的惨烈厮杀。俞翰文听她提到战场,稀奇发问:“你小小年纪去过战场?”
“没有,但是去过战后的战场。”傅青纾又抿了一口酒,摇摇头,微醺,脑海中响起了她第一次去战后的战场上所看到的那副惨状。
暮色沉沉的战场,到处是断肢残躯、凝固的血河、堆积如山的尸体、破败的战旗……偶尔还能看到一两匹活着的战马,打着响鼻,四处拱尸体,似乎在寻找自己的主人。
那惨状,只一眼,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俞翰文又问:“惨吗?”
傅青纾点头,看着俞翰文的眼睛,道:“惨。那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惨状。”
俞翰文见她虽然说着一辈子忘不了,但目光中却只有坚定和无畏,好奇的问:“既然惨,你爹爹为何还让你去?毕竟你是个女娃娃,怎么能看这种东西。”
傅青纾笑了,她说:“我爹爹告诉我,战场上每一具尸体和断肢残躯的背后,都是一份伟大的守护。或许是年迈的父母,或许是年幼的孩子,又或许是兄弟姐妹,家国情怀……,但是因为这份守护守,他们将最后的生命留在战场上,交付到身后的战友,前方的敌人,甚至是敌国土地上。那么,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伟大的英雄,既是英雄,又有何惧。”
“好一个既是英雄,又有何惧。”俞翰文感慨的摸摸傅青纾的头:“孩子,怪不得我说你怎么比同龄孩子成熟很多,原来你早就见过人间最惨烈,又最伟大的地方。但是有可能,莫要再去了。”
“不。”傅青纾坚定摇头,她说:“我期待战场,我爹爹说,战争的意义,就是为了世上再无战争。所以我始终在想着,终有一天自己能真正站在那个热血沸腾的地方。同英雄们作战,为家人、为同伴、为国家、为世上再无战争而战争。”
“战争的意义,是为了世上再无战争。”俞翰文一直重复着这句话,忽然间“哈哈”大笑起来,也不再劝说傅青纾,而是自言自语般的对傅青纾说:“不过,这世上的战场,可不止一处哟。有利益纠纷的地方,均是战场。只不过,你父亲带你所见的那个战场,才是真真正正光明磊落浴血厮杀的战场。”
见傅青纾面露疑惑之色,他转而说起其他的闲话:“我一直觉得,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在这讲筵所内,有调皮的,有捣乱的,也有认真学习的,可大家都避免不了拉帮结派,形成各自的小圈子。这一个多月下来啊,我就看到你,从来都本本分分不掺和这些。师长交代你的事,你一件一件做好,同窗之间的纠纷,你从不参与,看起来愚笨,但转念一想啊,实则是大智慧。傅青纾,你有个好爹爹,又有大智慧、勇敢、理想,而且做事果断,小小年纪还冷静理智,实在是不可多得。如果……如果你是个男孩,或许老夫不敢也没能涉足的朝堂,真的能成为你未来的战场。”
“先生,你平日总教导我们,‘谦受益,满招损’,可如若你再夸我,我就要骄傲自满了。”傅青纾就着一口酒咽下嘴里的馒头,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道。
俞翰文“哈哈哈”笑了几声后,拍拍傅青纾的肩膀,也不只是有些鼻塞还是感慨:“今日这事,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是怎么回事,其实承认了我又会拿几个孩子怎么样?可是这人,就是喜欢自以为是的勾心斗角,为着一点面子或者利益,说着冠冕堂皇的话自欺欺人,甚至冤人清白,都不愿意承认自我有错。或许,你爹说得对,惨烈的战场都是英雄,并不可惧。而看似富贵堂皇实则阴谋诡谲的朝堂,才最可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