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无生半倚着车厢,姿态慵懒。广袖玄袍,只紧束了腰,由上至下全然宽松的样式,与寻常正衣冠的君子千差万别,却像是四方云游的方士。墨发随意披散,单一根金丝镶边的玄色锦带系住,扎成高尾,额前碎发落在前额,面庞白皙,五官精致,凤眸隐隐透着邪气。
然而他这般惊艳的人物,只可远观,若被盯上,宛若剥皮削骨,死气灭顶。姬无生,不过是精致皮囊下的骷鬼,靠近了,便是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这样的人,在唐忆眼中,皆是瘟神,不屑为伍,避而远之。只是有些人注定躲不掉,生来便是一辈子的梦魇。
“他也回来了?”每一次提起那人,唐忆都会感到心悸,是摆脱不掉的恐惧。唐忆尽力稳住面上的镇定,却不知她的脸色已经苍白紧绷到了极致,藏在袖下的食指交缠,有一下没一下的抠着指甲两侧的生肉。
一副失了魂的模样,姬无生只轻瞥了一眼,不禁冷嗤,表情顿显邪魅。“他是唐家人,终究是要回来。这次找到困住景差宋玉,他费了不少心力,暂时没有闲情动你手上的东西,你大可放心玩。”
马车行速减缓,渐渐停下。车夫敲了车门,听见里面呼吸声,后跳下车自行离开。
“到了,下车。”
夕阳完全隐没,只剩一线余晖,黑暗即将来临。马车从暗门进来唐府,此处便是唐府真正的后院,对外常年封锁。
姬无生率先下了车,回身却未见车里人动静,忍不住皱眉。
“唐忆,你还是那般怕他。我这徒儿,与你一母同胞,不会要了你的命,你怕什么?”在他看来,唐忆对他兄长的排斥恐惧实在是不可理喻。
“他就是魔鬼,他恨我,恨我为何不是出生便是死的。”唐忆俨然是被戳中了软肋,从车里钻出来,站在车辕上,居高临下,全身颤抖,歇斯底里。“他恨我健全,而他却是个瘫子。”
“十一娘下来。”廊檐下,轮椅上瘫坐着一人,膝上盖着狐毛裘,露出的鞋子微微向内翘起,而主人似乎全然不知。
脸色白到透明,那双眼睛像是碎了冰,直直的盯着唐忆,竟比这初冬的夜风寒上百倍。隐在昏暗中,宛如鬼魅,也不知他来了多久,只远远的旁观这场闹剧。
唐忆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顿时像是被冻住了身子,汗毛倒立。
姬无生伸出手将她拽下来,随即丢开,抱着狸奴崽转身离开,留唐忆一人在院子里证愣。廊下的年轻男子盘着轮椅,缓慢回屋,不急不徐,低垂着眸,掩盖眼里的阴鸷。姬无生从他身边经过,将猫放到他的腿上,推过轮椅,送他回房。
师徒之间,气氛安静,很是和谐。
边彻底没了光亮,廊下早已没了那人身影,唐忆稍稍松了口气,眼眶微红,不知何时滑落的泪已干。
抬手拂了空泪,转身回屋,紧闭房门。
唐家后院,对外封锁,只为藏住唐家的辛密。而她与唐回便是唐家要藏住的秘密,他们生来见不得光,入不得唐氏祠堂。
在这一方地,他们生活了十五年,直到他们的母亲真正的死去。他们的生母,怀上他们,就已死。唐氏大族容不得污点,未婚先孕,败坏门风,为下人耻笑。唐齐璇,二十年前,唐家传出死讯,实则囚禁于这后院。
这院子,常年落锁,里面的奴才婢子皆不识字,且被割掉舌头,与外边的人交流不得。院子里日常安静,静得像是死宅。
终于他们的母亲疯了,只有她发疯的时候,宅子里不会安静得那么可怕。直到七岁,唐忆依然不会话,更不会识字。身边的人不会话,她以为自己也是哑巴,只有母亲发起疯来,她才知道她是能发声的,至少她会叫喊,那是她发出的第一个音,也许是骨子里的本能。
每次哭的越是大声,遭到的打越恨,还有那恨她到骨子里的眼神,只要还能再见,便能证明她还活着。
后来,再被毒打,她不会再叫出声。死死的咬住嘴巴,憋住声,总能忍过去。等习惯了,好像再也没有那么疼,她好像老了,体力渐渐不支。
唐回与她不一样,他长得像母亲,母亲会抱他在怀里,教他话认字,样子很温柔,她永远触不可及。十年,遭完打,唐回会亲自给她上药,她身上的伤便是他最兴奋的事。她不会死掉,因为他会教她生不如死。
母亲犯了疯病,他便送她到母亲跟前,旁观母亲施虐,他眼中的兴奋和快感,她更忘不掉。
他们都是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
“为什么不都去死!”每一次唐回出现,唐忆都会控制不住暴躁。他的存在,是在提醒她内里早已烂透了,她是从地狱爬回来的恶鬼。
她终于死了,为什么要留下唐回,不放过她,不放她做个人。
五年,努力将自己塑成个人,却在见到他的那一刻,打回原形。
“十一娘,我回来了!”
声音清朗含笑,而在唐忆耳中却是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