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些存在,纵使它再不可能,那也是真相。
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晨风袅袅,木叶轻坠。
冠如华盖,银杏树下,黄金甲片缓慢下坠,笼罩着马车。车里的人站在车辕上,远远的看着这边,有着多少欲言又止。
栎阳公主,她的马车停下等了很久。银杏木叶在她的身侧落下,映衬着美人秋装,温婉雅致。
“真好!还能再见到你。”美人眼中含着泪水,未落下,更掩盖不住欣喜。在官署门下,栎阳公主见着他们,拖着襦裙迫不及待的靠近。站在他面前,说不清倾注多少深情,就这样痴痴的看着他,即便他看不见她。
显而易见,这两人是旧识,且交情匪浅。
“栎阳,你不该跑来这里。烦请两位大人送我进去。”此人听见栎阳公主的声音,似乎很是平静,平静得没有分毫情绪上波澜。
该是熟稔的故人,可他在排斥见到她。
郑合欢陪在一边看了一会儿,对这两人关系谈不上多大兴趣。倒是王离这冷眼旁观,故作冷情的态度瞧着有些意思。
栎阳公主是他的继母,见着这名义上的母亲大清早找上父亲之外的男子,怎么也不会是如此反应。
唯一解释,他在伪装,装作毫不在意。
王离一个人转身离开,郑合欢见此匆匆行礼跟上,递出剑身拉着高渐离进了官署。
空留美人孤身失意,伸出手却拉不住什么,依旧痴望着不见的人影。然而在身后的影子,已然看得真切,隐在树影下悄悄的消失。
“高大人,昨天抱歉。”看着王离的脊背,隔着两臂的距离,肉眼可见他的背部肌肉的颤动。当然,郑合欢是在诚心道歉,因为憋屈,迁怒于只是第一次见的人,这是她的失误。
无论是因为骨子的江湖野性,受人牵制而不服,还是不满于嬴政的居心叵测,她出手伤及陌生人的自尊,已经坏了习武之人的规矩。也是因为她第一次见着他的容颜,心里已经认同世上有着第二个张良,尽管她矢口否认,她还是害怕有人利用他这张脸,因为她害怕自己不够坚信,害怕有一天也恍惚分不清。
她在用愚蠢的方式,试图阻止他的接近,阻止有人将这张脸放在她身边。这是她的过失,她该承担。
“高大人,你若要报复,郑合欢便担着。”
领着高渐离穿过官署游廊,送至少大司乐府,内堂已经站着两名乐官候着。
“到了。”
“三位大人,下官在此等候多时。”
待到他们三人进门,两名起身迎上,瞧着内廷官服应该就是高渐离的乐府丞。郑合欢看着两人,未作回应,反倒觉着两人有意思。
“坐。”
郑合欢带着高渐离去了上坐,那两位副官赶紧跟着上前,也不在意刚才的尴尬。随后将放在桌子上的盒子打开,看得出高渐离的眼睛是真的看不见,那两人转过身来视线相接,眼珠子转得极快。
“高大人,这是您公事房的钥匙,您要的一套乐府钟已经着人给您搬过进去。您若是没有吩咐,下官这就告退。”
只匆匆一面,那两人作势就要离开,敷衍得不能再敷衍。
“等等。”
王离站在一边看着两人离开,未有言语,一脸的事不关己。郑合欢瞥了一眼高渐离,同样一言不发。顿感无语,这人还真就是个棒槌。
“乐府官印。”
这两人从头至尾绝口不提,甚至不报姓名,摆明了就是要瞒上,打定主意欺负瞎子。
“大人,乐府令官印一直由下官共同执掌,瞧咱们令官这情况,拿着官印也无用,下官处理大司乐府事务没这官印也不方便不是。”
“乐府令上任,需要你们越权?”
“不必了,你们下去。”
郑合欢作势就要发难取回官印,那两人瞧着也是不经吓的,却被高渐离突然打断泄了气。刚刚上任就做了软柿子,这是怎样的与世无争。
“郑大人,我不需要报复,秦颂的曲子我想与你合作。”
高渐离没有为难的意思,那两人见状赶紧缩着脑袋退出去,多一秒都不想多待。王离从始至终都是瞧不上他的样子,根本不屑于与他多说什么,听得他的要求更像是听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
“合作?高大人你疯魔了?”
“我知道你是宋玉前辈的学生。”
“那有如何?”
“所以我信你的能力。”
高渐离睁着眼睛,目光空洞,可是在这一刻却觉着他在盯着她,他的眼睛里有她的人像,很小一个。
“你的天赋才华可以为渡易水歌谱出悲壮,但你未必写得出秦颂。”
“我不需要你相信,我只需要一双眼睛。”
“我不会成为你的眼睛,况且乐师最需要的从来的不是眼睛。你要我帮你,我做不了。”
曲子从来不是观赏的技艺,从听觉入心入脑达到共情。他的听觉,嗅觉,触觉较常人灵敏数倍,心脏跳动依旧可以感知,倘若他写得出曲子,需要感知的这些够了,未必需要多一双眼睛。
“郑大人,莫非你不敢,就因为我这张脸?”
“激将?”
似乎最近身边的人,都在不约而同的暗示她,“高渐离肖似张良“,简直是执着得令人发指。郑合欢不禁觉得厌恶,这些招数真的太过低级,为何他们坚信会她会中招?
张良只是张良,她的丈夫,他们经历生死,她怎会就被一张脸迷惑,她不会那样失败!
看着高渐离,她的确会恍惚。可是那又如何,眼睛会骗过他,心不会骗她。这人不是张良,没有一点点相似!
“高大人你想成为替身,你还做不到。张家加注在他身上的一切,你一辈子都模仿不了。就是这张脸,也老了些,怎么会像!”
她的话语足够刺耳刻薄,因为想掩盖她的在意,她不受控制。也许这高渐离天生与她有不对盘,他们根本没可能长时间心平气和的相处。也许是她先入为主,可能很不公平,套在这身皮囊里的灵魂她私心会不自觉的厌恶,所以头一回见面就恶劣的当众羞辱他。
“哼哼高渐离。谈音律,凭着这张脸,怎么办都失败了呢!居然还是因为你老了,勾引她,你好像做不到。没了价值,你怕是活不久了。”
直到郑合欢夺门而出,王离坐在一旁完全像是看了一场笑话。在他眼里,这高渐离与那男妓无疑,都是以色侍人的玩意。
从收到上头命令开始,知道是高渐离,他已经大致猜到其中关窍,南营布防宫宴,接见燕使,护送高渐离出入乐府,都是为郑合欢布下的一张网。
当然,他乐见其成,即使一清二楚也不可能阻止。
“就算成不了,无所谓,我不在乎。王大人,可是你那些龌龊的心思,似乎想了这么些年都落空,她不爱你,一辈子都不爱你。
你想杀我,又不敢杀我,是因为她。这可怎么办,老天注定,她是你的母亲,你父亲的妻子,你看上她就是乱伦。枉顾人伦,你根本就是畜生,你们一辈子都不可能。”
他在激怒王离,也说不清他到底有多少真情。他的神情依旧淡然,似乎他已经习惯面上的隐忍,即使那样的歇斯底里,他也做不出狰狞暴怒的表情。
他在王离手中就像一张破布,除了脸,全身上下挨了无数道重拳,他却一点扭曲的表情都做不出来,仿佛没有疼痛。
不知道打了多久,王离见他这种恍若死狗的样子,无趣极了。随手将他丢开,只觉得晦气。
门关上,昏暗一片,他躺在地上,靠着桌腿动不了,却无声的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