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咖啡馆装修得有一种民国时期的感觉，彩色的玻璃窗在亚麻桌布上投下五彩缤纷的光斑。空气里舒缓的音乐缓缓流淌，叫人昏昏欲睡。店内没什么人，宋雪无和沈牧之一前一后进入，开门时发出“欢迎光临”的电子声短暂地打破了那一方小天地的静谧。

“其实我曾回去找过你。”沈牧之低着头只说了前半句，而噎在喉咙里的后半句，如同洋洋洒洒的千百万字在他的眼波里投下一大片阴翳。

宋雪无看着自己面前的水杯，金黄柠檬片的周围围了一圈气泡。她的胸口隐隐地有些闷，觉得有些恶心，可是那一刻，却不想喝那杯泛着酸味的水。她安静地等着他的下一句，就像十年前的某一天，她忍着烈日和蝉鸣，坐在美院男生宿舍楼下的长椅上等他了一下午。

“雪无啊，我知道因为我你经历了很多。出国这几年我也成就了一番小事业，所以你有什么需要都可以提，我愿意尽可能满足你。”沈牧之的双手交叉着放在桌上，视线始终不敢看向宋雪无。

奇怪的是听完沈牧之的话，宋雪无觉得一下子又回到了十年前那个夏天，周遭蝉鸣聒噪。

“这不是沈牧之那个小女朋友吗？”美院男生宿舍楼门口，两个个子高高的男生抱着篮球走到宋雪无面前。

宋雪无一下子认出了他们，她这次没有否认自己是沈牧之的女朋友，只是抱着胸前的帆布包怯怯地说了一句。

“能不能麻烦你们帮我叫一下沈牧之。”

“嗯？沈牧之不是已经走了吗？”其中一个男生疑惑地说了一句。

“他之前跟我说过你们周末都没有课，我也去过画室了，没找到……”

“他出国了，没告诉你吗？”抱着篮球的男生打断了宋雪无的话。

“对啊，他的作品在艺展比赛上拿了金奖，获得了佛罗伦萨的学习资格，上周就启程去佛罗伦萨了。”

“那他要去多久啊，一年还是两年？”宋雪无急急追问道。

“这就不知道了，他去的可是艺术之都，回不回来还不一定呢。”

男生满脸憧憬地说着，完全没注意到眼前人的情绪变化。

宋雪无抓着包，说了句谢谢转身就走。树上的蝉叫得更凶了，她的步子很大，走得很快，最后从小跑变成狂奔，她觉得只要自己跑得更快一些那些聒噪的蝉鸣就追不上自己，而自己又一次被抛弃的事实就可以晚一点到来，甚至永远不会来临。可是她错了，纵使用尽全身力气狂奔，她始终逃不掉被一次次抛弃的宿命，始终逃不掉那个遍地蝉鸣的夏天。

奔跑的唯一好处是一旦身体里的汗水大量蒸发，即使心底再悲伤也流不出任何一滴泪来。

那一天，筋疲力竭的宋雪无洗漱完早早上了床，第二天起来，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照常去上课去做实验。沈牧之出国的消息一下子在熟识的人群里传播开，她的脑子和心空空荡荡的，即使有人提起沈牧之三个字，也再想不起以往的面红耳赤和小鹿乱撞。

有一类人一旦在感情中受了伤，过去和现在，在受伤的那一刻立马会被切割开来。而那个挥刀的人，也自那一刻被埋葬在了过去。他的名字，则变成了石碑上的一个标识他身份的记号。

宋雪无以为自己将那段无疾而终的感情埋葬起来了，可是后来血淋淋的现实告诉她，她只是随手拉过来一床潮湿发霉的棉絮将伤口盖了起来，她以为不想不看，伤口就会自己愈合。她也的确在沉默中感到了愈合之势，但是沈牧之留在她身体里的是一颗定时炸弹。爆炸的时间到了，那床破棉絮就会被炸得稀巴烂，她也被炸得尸骨无存。

“雪无……”

沈牧之轻声唤她的名字，将她从记忆的聒噪里拉出来。

“雪无，这是我的名片，你回去之后把账号发给我。之前我存了一笔钱，你别误会，那本来就是打算……打算给你的，可是一直没能联系到你，所以就用来投资了。可能是运气好，最近两三年翻了好几倍，现在也算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沈牧之说着说着竟有些哽咽，名片递过来后，中间又停顿了好几次，仿佛这些话说出口需要巨大的勇气。确实，他也曾认真审视过他与宋雪无的关系，并且清晰地认识到自己一直是个仰望者。他在她面前，一向没有底气，更何况他还是犯错的一方。

“既然……既然现在我们各自都已经结婚了，所以以后我们私底下还是尽量不要再单独见面了。当然，你要是真的有事情的话，还是可以随时联系我。”

宋雪无很快整理好情绪，只觉得面对沈牧之不过是面对一个陈年旧疤，早就无关痛痒了。可是最近几个月来，她很难管理自己的情绪。多年郁积在胸口的痛，因为一个钱字，一下子爆发开来，席卷全身。

“沈牧之，对于你来说钱能买到心安吗？！”

她的声音低沉有力，眸子里散发着一束恨不得将眼前人杀之而后快的寒光。自欺欺人的迷雾散开，她看见爱，也看见恨。

沈牧之的记忆里，他所熟知的宋雪无是纯洁的，懵懂的，坚定冷漠拒人千里之外的，他从来没有见识过她这般杀气腾腾的模样。他被吓住了，一股脑儿把压在自己心里十年，想说却不敢说的话，全说出来了。

“雪无，不管你相不相信，那次联谊会，真的不是我在果汁里下的药，并且事先我并不知情。我一直尊重你，爱护你，怎么舍得对你做这种龌龊的事情。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你已经不见了。我以为你是自愿的，你害羞，所以才想躲着我。我发誓，直到我回到宿舍，他们才告诉我一切。”

宋雪无震惊了，原来迷雾之外包裹着的是更巨大更厚重的迷团。

“什么意思？”宋雪无的双手，紧紧握住了面前的水杯。可是那杯冰凉的柠檬水却像是在桌子上生了根，她怎么也拿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