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竟敢背着我,盗取天机镜!”玄衣男子剑眉冷目,言语是按捺不住的斥责,显然对匍匐在地上之人私自行动一事愤怒至极。
“如果我不这样做,你打算拖到多久?你不是一直想让她恨杨暕么?我这是在帮你做决定。”地上的人一直垂首,脖子上有明显的已结痂的牙印。
“本座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插手?”那人抬起头,仍然跪在他面前,随之而来的,是玄衣男子狠狠的一巴掌。
脸上灼烈的疼痛,他沉默了很久,才一字一句道:“我为你卖命这么多年,为的是什么!你说你要做天地的霸主,你说过你会放他们出来,难道你都忘了!”
玄衣阖上了黑眸,叹口气再缓缓睁开,俯下身来之时,方才的雷霆之怒已转换为为君者的仁厚与坚定:“我知道你脖子上的这道疤是你一辈子的心结,你想找杨暕和哮天犬报仇。但凡事不能操之过急,明白么?”
他直视着玄衣男子说:“这不是心结,是恨!他杀我妻儿,断我一首,害我整日里东躲西藏!我岂能眼见他们逍遥得意而无动于衷!”
他站起身来:“帝俊殉战,妖族末路,当年我逃出生天,一心想要复族,才会在入地无门的时候投靠你。可我现在才明白,你从来都没有想过放他们出来,你只不过是想利用他们,来成全你的野心。呵……是我太蠢,天魔外道,你也是神,你怎么会帮我呢。”
“我那个时候,的确是想救你。”玄衣男子说。
他笑了:“就像现在,你的确犹豫了一样?”
他又笑笑,迈前一步,带着些许讥诮的意味:“真想不到,你也会喜欢上一个人。但终究不能如你所愿,等我完成这最后一件事,她就会知道当年全部的真相。”他顿了顿,突然变得坦然,“我的命是你救的,所以我给你机会杀了我。你想好了,要不要阻止我。”
玄衣男子皱了皱眉头,气息有些不稳,身子却一动不动。
他终究没有动手,任由他走了。
他知道,他这一去,任何人都无法再回头。
四周又空又黑,嗓子干涩得生疼,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制的香那么刺鼻难闻。
更阑以前没有发现,沅芷原来是个话痨,一会儿说汀茹的兰花长势喜人,把弄霞居打理得很好,一会儿又说几个笑话给更阑听。更阑被她的情绪所感染,心情也觉得格外舒畅,一直被她逗笑。
到了饭点,沅芷主动要去替更阑准备饭菜,她说她最近研究了些新菜式,正好做了让娘娘品品。
话音刚落,那边就有人破门提了饭菜进来。
幸好不是清儿,若是她,沅芷怕是得和她撕扯起来。
但也是不巧,平时不太愿意和更阑搭腔的哮天犬,大约是见着沅芷如此忠心,有些可怜她,便幽幽甩着邪腔说:“这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小心投错了城池,为口污井摇旗呐,到头来自己成了泥菩萨。”
沅芷听懂他的意思,就是说更阑倒霉了,如果她还这么蠢留在她身边,那么下一个倒霉的就是她自己。
不过她装作没听懂,只顾笑着跟更阑暗讽:“娘娘,都说这狗不嫌家贫,原来啊,不是不嫌,而是不知,若让它知道了,怕是比人还精通如何见风使舵呢。”
更阑忍俊不禁,竭力不笑出来,心里却同情起哮天犬。
哮天犬瞪了红眼睛,可见好心没好报,便故意重重放下饭盒,以此泄愤。
他硬着脖子转身,更阑叫道:“慢着。”
哮天犬被她的声音镇住,脚下一顿,不禁慢慢回头看她,只见更阑本来阴沉的脸忽然漾出一个完美的弧度:“烦请犬王给司法天神带个话,今晚亥时,本宫要告诉他天机镜的下落。”
“你又想耍什么花样?”哮天犬提防着她。
“你主人若是怕我耍花样,不应我这邀便罢了。”更阑倒了杯茶,云淡风轻地说道。
“我主人会怕你?”哮天犬嘁了一声,仿佛更阑说了个笑话,“我这是好心,劝你不要自讨苦吃。”他随即一笑,带着深深的讽刺。
哮天犬走后,沅芷很为更阑不平:“娘娘,这杨家的人不分青红皂白,还对娘娘如此不敬。奴婢知道娘娘根本就没有偷天机镜,可娘娘为何不让玄帝替你出面呢?反倒任由司法天神抓来,让人白添些闲话?”
更阑面色如常,抿了口茶水道:“山锐则不高,要成事得先沉住气。”
其实真君神殿对更阑的指控,证据十分牵强,人证物证俱是没有,就这样被扣下了。于是外界又开始传言,她被抓到真君神殿,不过是巧立名目,为的是和杨不念苟且偷情,两人真是有伤风化。
只能说人言可畏,这些风月之事即便是无稽之谈,却人人都愿意相信。
杨不念奸夫的名号被百口相传地坐实了。他家小仙君上次因为更阑昏睡了大半月,这次又毁了他家的清白,所以哮天犬不管是因着旧恨还是新仇,都不会喜欢自己,更阑十分理解。
后来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更阑已经打了好几趟鞭子,玄帝也应该来了。
但没想到他一来,就动作略带粗鲁的拉她坐下,“啪”地一声把什么东西亮在桌上,没好气地兴师问罪:“我去了你的房间,发现了这个。”
更阑一看,是他制的香和复芸的婚贴。
“你朋友的婚宴,为何不告诉我?”玄帝问得掷地有声,眼神透出淡淡的哀怨,“你是不打算带我去?”
更阑倒奇怪了,复芸的婚贴被放在匣子里,他怎么知道?可见他去她房里翻腾过。更阑不追究就算了,这人怎么做到动了别人东西还这么理直气壮的?
但别说弄霞居了,整个真庆宫都是玄帝的,所以更阑也不好发作,于是没奈何地说:“贵人身份尊贵日无暇晷,虽说是妾身的朋友,却也不敢叨扰贵人。”
玄帝默了半晌,“不是,是你根本就没把我当成你的丈夫。”
更阑抿抿嘴,眼看亥时快到了,她不想再跟他废话,便叹口气简单明了地说:“贵人帮我制香,还把帖子一并送来,妾身感激不尽。眼下更深露重的,贵人先回去吧。”
没等玄帝张嘴说话,也没等他离开,更阑就带着迷香和帖子,匆匆离去。
她要去找杨戬做个交易。
她提了灯,穿了件青色素纱衣,自己一个人七拐八拐地找过去。
路上遇到康老大,她问他杨暕在哪儿,康老大指了路,说二爷在书房等她。
“二爷的书房从来不让别人进。”康老大说,“你知不知道二爷为什么对你这么信任?”
更阑从容一笑,带有些轻蔑:“你不会是想说,因为我长得像一个人吧?”
康老大一顿,看她的眼神似乎在努力搜寻另一个人的影子:“没错,你跟三公主很像,却又不像。”
更阑又是从鼻尖发出淡淡一笑,眼神没有聚焦:“你说的三公主,是杨暕的先头夫人?”
康老大点了点头,好歹算是大方承认。
更阑摇着头说:“想不到他的前妻还能在他心里占有一席之地。”她又将话含了许多深意在里头,“神史书上写,真君前人在的时候就已念念不忘姮娥仙子。如今照你说来,他和姮娥仙子喜结连理了却又开始怀念前人,真君可真是情深义重啊。”
那神史书上的一笔笔着墨,都是杨暕爱月中仙子的铁证,而能证明阿娘的,除了哪吒之外,竟只有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蜚语,她便不由得替阿娘可悲。
“不是这样的,你不该这样说他。”康老大不太喜欢更阑的语气,如此语重心长地说。
“就是这样。”更阑头也不回地走了,不想再与他多费口舌。
黑夜越深,远处的月光越明朗。书房门大敞,被月光普照的人手执卷稿沉寂危坐,似乎一切都正等着更阑来。
有人立于门下,杨不念察觉抬头,立马封存手中的卷稿,做好迎接她的姿态。
花落枝满,因缘分合。阿爹啊,你的阑儿这么大了,可你还不曾真正认识过她。
在他的注视下,更阑从容走近,宽大的袖子朝两边一摆,让香气尽可能地弥散开来,接着稳稳当当的与他对案而坐,遂拿捏出个大方的笑容来。
杨暕知道更阑爱喝蜂蜜茶,虽然他说过茶里放糖不好,但她传话说要见自己的时候,却已早早备下。她说亥时来,杨暕从戌时就已经开始煮茶,于是这茶热又凉,凉了又热,杨暕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回了。
她终于来了,杨暕手脚有些慌忙地替她拿了个杯子倒上,又小心翼翼地送至她面前,眼底泛着笑:“我按你的习惯往茶里加了蜂蜜,你尝尝。”
更阑见他这样子,道声了客气的谢,端起来抿了一口,露出悦色。
见她笑,杨暕也舒展了眉目。可片刻之后,更阑放下茶杯,缓缓道:“我是来跟真君做交易的。”接着又慢悠悠道,“真君可想知道天机镜的下落?”
杨暕明显一怔:“娘娘知道?”
更阑敛眸,并不作答地低声说:“本宫答应了一个朋友,明日要去参加她的喜宴,还望真君恩准。”
他沉吟了一阵,嘴角微动,最终看着更阑,答非所问说:“其实……我相信天机镜之事与你无关。”
更阑微愣,轻轻眨眼:“是么?”
杨暕睫毛轻颤:“有的时候,信任是一种奇怪的东西,没有办法解释。”
更阑轻笑:“信任?难道不是真君心里早已有了怀疑对象么?”
她晃了晃脑袋,挑眉直言:“真君以斩妖除魔为己任,所以一直都在找九头虫的下落,不是么?”
杨暕沉下眸光,神情变得十分肃穆:“不错。据本君所知,九头虫一直都想卷土重来。天机镜失窃当天,本君与他交过手,却让他逃了。后来我让哮天犬去查找他的踪迹,竟发现他这些年似乎一直都藏在真庆宫。但去真庆宫抓人并不是个上策,容易打草惊蛇,所以抓了娘娘前来,也正是为了掩人耳目。九头虫必定会以为娘娘做了他的替罪羊,便会放下顾忌,前来取不念的血钥。到时候,我们只管等他跳进来,守株待兔。”他停了停,补充道,“原本此事除了我和不念,没有第三人知道的。”
其实这和更阑想得差不多,但更阑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问道:“真君对所有妖都如此赶尽杀绝?”
杨暕用一双历经沧桑的眼看着她说:“那要看是什么妖。”
烛火昏黄,更阑望着天边的黑夜,久久不语。她其实还想问,如果有一天,他最爱的人成了妖魔,他会怎么做?比如姮娥,比如杨不念。但也许是她没有勇气,也也许是她心中本就有答案,最终她没有问这个问题,而是换了个问题问。
她又端起蜂蜜茶抿了一口,低头问道:“真君有什么后悔的事情么?”
杨暕一愣,随即放空了眼神,过了会儿,声音淡淡传来:“有。就是你刚才进来门口的那方台阶。”
“台阶?”更阑随着他的视线一看,并没有发现什么台阶,她回想刚才进来的时候,也不曾跨过什么台阶。
杨暕眼神悠远,像在回忆什么事情:“这里原本有台阶的,台阶很烂,她在这里摔过一跤,告诉过我该修一修。我没在意,她跟我吵了一架。后来我自己也摔了一跤,才发现真的很难走。”
“姮娥仙子秉性温和,怎么会跟你吵架呢?”
“不是她。”
更阑笑了:“那可真是有意思的。”
周围那股奇异的香气愈发浓烈,杨暕叹了口气,自言自语:“我总觉得自己缺了段记忆,但是……好像又不缺。”他站起来,失魂落魄地走到门口,接着喃喃自语,“也许她说得对,我就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伪君子,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没错。”更阑轻飘飘两个字,却直戳着杨暕心窝。话到此处,她放下了茶杯,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从杨暕身边经过。她要走了。
更阑经过杨暕身边的一瞬,他在她背后说:“娘娘去吧,但要悄悄地去,记得及时赶回来。”
他这是同意自己去赴宴了,更阑回身,宛然一笑,终于将目光看向他。出口的简简单单的一个字,语气间却偏偏透露出聪明的妖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