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帝走后,更阑一个人在太白山站了好久。山脚下是红尘万丈,山顶之上则是一片虚白。
沅芷缓缓走过来说:“娘娘这般嘴硬,是怕辜负玄帝,所以,娘娘才想要把他推远些,对么娘娘?”
她吐出两个字:“不是。”
沅芷轻轻说:“奴婢跟着娘娘也好一段时日了,不敢说了解娘娘的脾气,但多少也知晓娘娘的为人处世。如果娘娘心里真的没有玄帝,是绝对不会在这争论爱或不爱,长久不长久的话的。”
沅芷这丫头善察人心,比之更阑有过之而无不及,“想必娘娘也知道玄帝心里有娘娘,所以才敢跟他说那样一番话。换成我们这些下人,有十个胆子也不敢这么说的。”
一阵清新的凉风自涧水中吹出,吹得更阑心绪平和。她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向沅芷淡淡剖白:“那些誓言说出口的时候,谁都觉得自己做得到,等真到了后面的关头,也是真的觉得自己做不到。若是这样,还不如不说,说了也不要听不要信。”
如更阑所言,她从来都没有质疑过爱的真实性。它是存在的。但是,人性如此幽深复杂,她从来都不相信爱是长久的。
她从小就参悟,世间情爱的最终归宿都是消亡,无关深浅。所以她一直深信,玄帝终有一日会忘记她。
是啊,这世上哪有那种一点温暖就深情不渝的人。她不是这种人,所以坚信玄戈也不是。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那些能信守诺言的人,才显得弥足珍贵啊。”沅芷跟在更阑身后,微微笑着说。
更阑驻足抬头看了看天,一阵默然。
她想,她该去找哪吒换皮了,便告诉沅芷她可以在太白山多看看风景。
哪吒本来急得头大,惊见更阑施施然来了,有些意外。
更阑日渐佩服自己,耐疼痛的本事似乎越来越高。整个换皮过程中,她都没有感到太明显的疼痛。
眼见天色将暮,自己是时候去真君神殿继续作回囚犯,便一再道谢想向哪吒告辞。哪吒看着眼前这个从小无依无靠性子却格外坚韧的更阑,如今要被身生父亲当作疑犯囚在原本属于自己的家里,实在令人唏嘘。反观杨不念,爹疼娘爱,府门热闹,更阑看在眼里难免要觉得自己身世凄惨,倍感悲凉。但他也实在没有阻止的办法,只能看着她宽慰道:“你也别伤心,杨暕这个人就是这样,等他查出真凶,一定会放了你的。到时候,本太子替你讨说法。”
更阑淡淡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跟我没有关系。更阑已十分劳累三太子,这件事您就不用为我费心了。”
但听一声叹息,哪吒突然坐下,十分老成地幽幽道:“其实……杨暕也不容易,只要是朝堂,只要有名利,一定会有人争夺。可叹他多年蛰伏,天条改了,这世道还是不太平。”
谁知更阑怒气腾升:“是!他是不容易,他一生戎马,半生朝堂。所以他是英雄,所以他怎么会有错呢?”
哪吒被她的高声震住片刻,等缓缓醒过神来,方才皱起眉恳切说道:“你近来脾气大得很,大约是玄帝惯着你,倒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更阑稍稍平复下来,抿了抿嘴说:“他并没有惯着我,今天他还与我吵了一架。”
哪吒顿了顿,接着长长叹了口气说:“你下次不用来找我了,你没发现近几个月,自己身上需要换皮的地方越来越少了么?这次过后,你就不用换皮了。”
更阑惊疑:“怎么会?”
“怎么会?你去问问玄帝就知道了。”
更阑垂下眸子,哪吒索性把话说得明白些,只听他空然道:“他为了给你炼药,让你少吃些苦头,折了不少的道行在神农鼎里。”
她愣在当场,不能言语,脑子里飞快闪过玄帝每次来给自己送药的模样。突然明白为什么自己身上鸢珀的毒已经解了,玄帝还是锲而不舍地给她吃药。他是在暗中帮她解除无根海的毒气。
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不久后她向哪吒拜了别,一个人走了出去。去的方向原本是真庆宫,但她又望见了那弯钩月,便不知怎的脚下一转,往另一头去了。
月黑风高,真君神殿来了不速之客。
杨不念正闭眼打坐在屋内,突然一支羽箭飞快地从杨不念眼前划过,明晃晃的,让他全身戒备起来。
幽深黑暗中隐藏着翻涌的杀气,点点寒光照在杨不念暖白的衣衫上。父亲曾告诉他,九头虫善用两样兵器,一是月牙铲,二是细羽箭,所以他很快就知道,鱼儿上钩了。他立时追了出去,这一次,他一定要亲手抓住九头虫。
暗影忽隐忽现,杨不念紧追不舍,可他一个回廊拐弯,极目四望下,整座大殿似乎已不见九头虫的踪迹。
难道这次,又让九头虫逃了?杨不念没有轻易放弃,他冲出院子继续追,不想却猛然撞见更阑也到了这里。
更阑的目光也恰好对上他的,分辨迎面相撞的这个人,鼻梁高挺,眉眼与她相似。
说来杨暕和杨不念也当真是父子俩,这两个人看到更阑都会先默默地愣一愣,只是神情有所不同。杨暕看着她发愣,愣得很苍凉,杨不念看着她发愣,愣得很局促。
更阑腰间的坠子发出了阵阵荧光。
她欲无视他的存在,擦身行过,杨不念却叫住她:“更阑!”
他这一叫叫得有些凝重,更阑不禁顿住脚步,却没回头。
只听他在身后微叹了口气,轻声提醒:“此地凶险,你要小心。”
更阑眼波一转,淡淡回了句:“要小心的人应该是你。”
其实后来杨不念还说了一句话,只是话音刚起,周围的树枝就沙沙作响,几支羽箭不知从何处袭来,更阑顿时警觉,就没太在意。
没什么细想的机会,变故来得太快。袭击而来的不再是羽箭,而是一把锋利的月牙铲,且目标明确地朝杨不念刺去。更阑下意识地拽住杨不念的胳膊,把他拉到身后,算是让杨不念顺利躲过一劫。
杨不念微微一愣,看到更阑手臂上明显渗出了血。在这样危急的关头,他们的距离变得很近,温热的气息流走,杨不念看着更阑的侧脸,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更阑,我一直都想问你一个问题。”
更阑没有理他,一直警惕着四周。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分心。
杨不念却继续问:“当日你为什么要替我挡下鸢珀的毒?”
他这个问题的确值得一问,可更阑不会告诉他真实原因,因为更阑没想过认他这个弟弟。如果杨不念还想要安稳的生活,这个问题也不能被点破。所以她只是将他护在身后,语气漠然得像从不相识的生人:“我这个人一贯喜欢多管闲事,如果让你误会了,我很抱歉。”
杨不念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没说。
一阵长啸贯入耳中,庞大的怪物自黑云隐蔽处冲出,露出狰狞的九个脑袋,果然是九头虫。
他们身后是立于九重天的巍峨神殿,上头有月光倾洒着,更阑一身藕色纱衣虽遗憾地染了血迹,但她目似沉水神色无惧,面对眼前的九头羽怪,是天下男儿都少有的根骨与胆色。
九头虫两翼下生出的狂风骇人,正张牙舞爪地一次次发起攻势,口中隐现出天机镜,更阑立马挥嗜血的鞭子,神色决然道:“你为我带回神农鼎治毒,我还欠你一个人情。趁这个机会我还给你。”
“更阑!”杨不念想叫住她,可她眨眼间已手握长鞭毫无迟疑地迎敌。杨不念见她赴战,没有多想,竟也飞过去与她共同作战。
这时杨暕众人闻声赶来,惊见他二人与九头虫缠斗。更令人吃惊的是,当初那个连清儿都打不过的更阑,如今竟能和九头虫不分胜负,鞭子在她手中拿捏得行云流水。
九头虫打斗中吐出了天机镜,杨暕自空中稳稳接住。
“天机镜已经拿到了,小叔叔快回来!”清儿急切叫道。
但九头虫失了天机镜怎么肯放过更阑与他。狂风更加肆虐,九头虫重重咆哮使出了全身解数,更阑被这声音震得身形不稳,脑子一阵眩晕睁不开眼,九头虫抓住这个机会,将月牙铲直直砍向她。
偏偏杨不念这么蠢,明明知道危险还要义无反顾地扑过去挡在更阑前面。众人便眼见那长柄利刃,利落地砍进了杨不念背部。
“小叔叔!”
“念儿!”
众人纷纷喊出了他们最关心的人的名字,却没人注意到更阑也受了伤。
护犊之心爱子之人皆有,杨暕也不例外。这彻底激怒了杨暕,伴着杨暕锐利的目光,三叉戟霎时凌冽而出,杨暕终于出手。
更阑扶住受伤的杨不念,杨不念也是第一次能抱住更阑。他们重重坠地,杨不念感受到背部火辣的疼痛,血蜿蜒而下,与更阑的血混在一起。如此情形之下,没想到杨不念身负重伤,还能张嘴废话:“我娘……打算为我寻一门亲事。”
他于苍白中一笑,在她耳边轻喃:“但我不肯。”
更阑无语,这般清形还扯什么定亲不定亲?保命最重要,于是她低吼了一句:“别说话!”
杨不念似乎没了力气,声音愈发疲惫:“我知道……这都是我自作多情。”
更阑这才想起,杨不念原本是什么样子的?曾经神采飞扬的他,只一眼,便让人觉得天朗气清,骄阳高灿。那个不染的少年什么时候变成了眼前这个少言寡语,眉梢眼角不再带笑的人。
她向来最擅长掩饰,但这次似乎没能藏住那一瞬间的动摇,杨不念捕捉到了,可他很害怕,这次又是他的错觉。
姮娥等人飞快跑过来,带走杨不念的同时,将更阑推开,哮天犬冲她道:“放开他!你这个妖女!”
一双厚实的手接住了她,安抚叫她:“更阑,我来晚了。”
更阑回神,看向突然到来的玄帝,立马抓住他紧张问道:“你没事吧?”
玄帝一愣,摇头蹙眉说:“我没事,有事的是你,你怎么受伤了?”
杨琼见杨不念血流如注,慌忙对清儿和哮天犬道:“快去拿我的宝莲灯来!”
空中随即传来痛苦的长嘶,那把三叉戟已经没入九头鸟的心脏。九头虫知道自己这次在劫难逃,但其实他也没想过逃,他只想在生命最后一刻,完成他最后的计划。
纵然葬身长戟,九头虫依然撑住了最后一口气,将天机镜打掉,且正好打落在杨不念身旁。
滴落的血触动天机镜,五行之界被打破,贯日白虹照亮整个天庭。天机镜原本只能杨不念开启,也只能由他进入,但不知怎的,此刻一股巨大的力量牵引着更阑和杨不念两个人,顷刻就要把他们吸入天机镜光漩中,玄帝死死拉住更阑不肯放手,于是姮娥和杨暕便亲眼目睹他们三人一同进入了天机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