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刻意留下的印记,有的时候只会在风雨中变得更加沧桑斑驳。好比雕画会风化,字迹会模糊,真相会扭曲。百鸟散尽之后,除了风声依旧,剩下的就只有人走茶凉了。
好在天地有灵,所以创造了万纪书,即便其中往往只是判语寥寥,使人窥不得全貌,但它也是世事真相的绝对垄断者。
你永远不能预见命运的转折,即便你后来回想起来才明白,那就是你生命中的一场变革。
敖茯在西海海岸用白绫搭了个清陋的纱帐,只等这个满身血衣却难掩俊俏姿容的人醒来。
“娘!”杨暕忽然间惊醒坐起,额头渗满汗水,刚才的梦魇让他喘息不定。
敖茯的手一下被他攥住,结结实实被吓了一跳,待微怔之后,瞪着圆圆的眼睛莫名怪道:“我可不是你娘,你看起来还比我大几岁呢。”她又弯眉一笑:“这位大哥,难不成你娘和我一样年轻漂亮?”
杨暕意识到自己抓住的是一个陌生女子的手,待看清她的面容,才慌忙松手。
后来的很多年,杨暕回忆第一次见她,便是在这样风声鹤唳的情况下,她明媚似阳光,只是太阳从来都是耀眼的,没有人敢去直视。
气氛一时凝固,敖茯也不打算跟他废话,便扯出笑容单刀直入:“这位英雄,看你器宇不凡,想必大有来头,不知家里可有娶妻?”
杨暕颓然摇了摇头。
敖茯大喜,一拍杨暕的肩膀爽朗道:“没有就好了,你跟我走吧!”
她毫不见外地扶杨暕起身,觉得真是老天开眼,让她在百岁宴收到这样一个大礼。这个人来得这样巧,她又这么巧救下了他,此乃“天赐良缘”,她正好可以借由他出面,让他帮自己退掉和修齐的婚约。嗯,相比她后天的百岁宴,今天才该是值得庆祝的一天。
可令她没想到的是,这人分明面容憔悴,却十分有力地甩开了她的手,冷冷问道:“这是哪儿?”
敖茯笑着给他介绍:“西海海岸。”
此处的海风很大,他环顾四周,只见芦苇并点着朝阳缀成一道金色,风景闲逸非常。可他并不留恋这里,反而转身就走,半句谢谢也没留下,还一脸的苦大仇深。
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敖茯觉得是自己疏忽了。人家就算是被自己救了,但求着人家帮忙,也没有侵吞别人出场费的道理。她重新组织思想,意识到自己应该多卖些好处给他,于是锲而不舍地追上去说:“诶诶!壮士,看你样子落魄,我猜你一定是遭了难。这样吧,你跟我回家,帮我一件事情,我就送你黄金万两白银千斤,如何?”
杨暕像没听到一般,只愣愣地往前走,敖茯连忙捶胸顿足地加价:“诶……诶!别走啊!十万两也行啊,咱们可以讨价还价嘛!喂!”
杨暕还是丝毫不领情,头也没回一下。敖茯觉得这个人真是有病,在后面叫他他也不听,有这么不折本的买卖他也不赚。
不过这更加深了她对他不同凡响的印象,虽然她不知道他是谁,但从他那把非比寻常的斧子和醒来就摆出的生无可恋的臭脸来看,他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至于是什么故事,敖茯现在没时间去了解,因为比了解故事更迫在眉睫的,是要在修齐向父王提出择个吉日成婚前,闹出点别的动静。百岁宴就在后日,这一两天时间里,如果她不找他帮忙,实在无人可找,所以她自然不肯轻易放弃。
她得想办法找找别的理由,让他心甘情愿地跟着自己回去。
对了,他斧子没拿。
她提着斧子追了上去,终于在三座新坟前找到了他。他在哭坟。
敖茯不知道他和墓主人的关系,因为那些墓新到还未立碑。但很显然,能令一个人大男人哭成这样的,除了是自己心爱的女人死了,大抵就是自己兄弟爹妈死了,或者他们全都死一块了。不管是哪种可能性,都是值得让人悲伤的事。出于同情和伦理纲常,她没有去打扰他的悲伤,只是远远站在一颗树后,等着他节哀顺变。
可她这刚等不久,就碰巧让她撞上了一起杀人行凶事件。一群穿着统一装束的人突然将满身血衣的他团团围住。与其说是从天而降,不如说是早就埋伏好的。他们二话不说,首先就冲出来个长相略显老成的主将角色,一柄宝杖目标的确地攻向他。主将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众人就心领神会,大家可以群殴血衣男了。
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敖茯不是没见过,但这一言不发就群殴的,敖茯今天还真是开了眼界了。
可想而知,血衣男虽然身手不凡,但面对这么多人已然招架不住。敖茯猫起身子,躲在一边围观,觉得血衣男身负重伤还能坚持这么久,可见战斗力非常。不过也实在是惨,惨到敖茯不禁觉得自己应该路见不平一声吼。
堂堂的西海三公主,眼见这些人以多欺少而坐视不理,传出去都不用别人笑死了,她自己都先鄙视自己。
虽然母亲曾一再地耳提面命,告诫她这种打架斗殴的事情还是不要掺和为妙。但她想了又想,递个兵器应该不算是参与吧?
于是她挑了个好时机,冲杨暕一甩长斧:“喂!接刃!”
杨暕自空中一接,再横斧一扫,众人便皆不是他的对手,瞬间倒了一片。
眼见占不了便宜,主将捂着胸口十分不甘地将杨暕看了又看,暂且收兵返营。那位主将一定深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
众人落败而逃,四周安静下来。血衣男的神情又悲绝起来,随即跪下叩坟三拜,之后终于站起身问她:“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敖茯扯了扯嘴角,依旧想着如何让这个人跟自己回西海龙宫。既然这个人不为金钱所动,那就只能另辟蹊径,于是她想了想说:“哦……我……我救了你的命,等着你报恩啊。”
杨暕说:“我除了这条命,没什么能报答姑娘的。”
敖茯说:“我不要你的命,我只要你跟我回西海龙宫,帮我一个小忙。”
“西海龙宫?”
敖茯点了点头:“对啊,我是西海三公主,只要你跟我回去,我保证你以后没有人敢欺负你。”
“哦,对了,还未请问阁下尊姓大名?”敖茯突然想起自己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杨暕垂下眉眼,沉思间隐露哀愁,加上整张脸天然带有的俊傲忧郁气质,更是增加了他的悲情色彩,那样子可真是我见犹怜。
他最后奉劝她,还是不要知道他的名字为好,趁现在没有人知道她的身份,赶快离开这里,更不要告诉别人救过他的事。
敖茯不明个中原委,问道:“为什么?”
他说:“如果你不走,会即刻招致杀身之祸。”
敖茯捋着头发,娇俏一笑:“我堂堂西海三公主,有谁敢杀我?”
她这话刚一说完,转头就发现杨暕已远远地丢下她走开了。她在心里暗骂,这人简直太没礼貌。
真是没奈何,她不得不又追在他后面跑。
沿路上,敖茯始终没能赶上杨暕的速度。而他终于停下来,是在一个洞口前,接着就熟门熟路地走了进去。敖茯正犹豫着要不要也进去的时候,忽听有人在背后小声试探着唤她:“阿茯?”
敖茯闻声回头,一时间也惊奇地叫出声:“霓姐姐?”她迎了过去,欣喜问道:“霓姐姐,你怎么在这儿啊?”
东海四公主敖霓顺势把怀中的盒子亮出来说:“我这不是去西海给你送生辰贺礼嘛,刚好路过这里。对了,你又怎么在这儿啊?”
敖霓一下支支吾吾说:“哦,我……我出来走走嘛。”
敖霓眯起眼睛,一副看穿了她的样子:“出来走走?”
敖茯被她看得不自在,又知道自己骗不过她,便只好一五一十地交待:“好吧……其实…其实我救了一个人!这个人,他能帮我退婚!”
“退婚?”敖霓瞪大了眼睛看着敖茯。
“对啊!我才不想那么早成亲呢!何况还是和修齐这么个纨绔。”敖茯说。
敖霓耸耸肩,一副无奈的样子。
敖茯兴奋地拉着敖霓说:“我跟你说啊,这个人长得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比之修齐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这个人本事了得,一看就知道非同小可!我想,如果他跟我去退婚,修齐一定会知难而退的。”
“真的假的?”敖茯把这人讲得花一般的好,她还真想见一见这个人了。
“他现在就在那个洞府里面,咱们一起去看看?”敖茯抬手指向洞门,笑得轻松自在。
敖霓挑了挑眉,表示有这个兴趣。
她们刚要动身,洞口赫然一开,携手走出一男一女。敖霓警觉地拉敖茯躲到大石后面。
那是一个妙龄女子,姿容罕见,不可多得。听心觉得这两个人实在是面熟,于是仔细端详他二人片刻,忽然就从脑中挖出他二人的名字,小声喃喃:“杨琼?杨暕?”
敖霓在心中确定下来,意识到事情不妙,立马问敖霓:“你说的那个非同小可的人,不会就是他吧?”
敖茯还未曾当回事,一直十分满意地看着杨暕兄妹俩:“对啊,你也觉得他品貌不俗吧?”
敖霓一拍敖茯的肩膀,责怪她闯了大祸:“我的天!你知道这个人是谁么?他可是打上天庭的杨暕,杀了玉帝九个儿子,天庭追捕的重犯!你……你……你居然还救了他!还想让他帮你退婚?你不要命了?”
敖茯被她这一通话扯回不过神来,脸色霎时一变,惊得不得了:“啊?”
她看敖霓神情严肃,半点没开玩笑的意思,便有些不知所措了,但还是有理有据地分析:“我只听说玉帝的妹妹瑶姬私配了个凡人,但这是天家丑事,那凡人叫什么从没人提起,只传出他们有个孩子叫杨暕。他……他怎么会是杨暕呢?不是说杨暕尚躲在玉鼎真人那里,所以没人敢去找他么?”
敖霓快要气死了,为避免被杨暕发现,她压低着嗓子道:“天庭传旨到东海的时候,我刚好在场,我见过杨暕的画像,就是他!他身边的那个女子我也在南天门的时候见过,她就是杨暕的亲妹妹,杨琼。”听心看了看杨暕杨琼二人,接着叹口气又向寸心解释说:“听说杨暕最近学成出师,本来是要去救他母亲的,可她母亲…被玉帝的十个儿子晒死了,他怒不可遏,一气之下就杀了玉帝的九个儿子偿命。”
敖茯惊得半晌说不出话,脑子一遍一遍过着零碎片段,再将他们串合起来,大概就是这样一个脉络——杨家被灭门,杨暕找玉帝报仇,杀了玉帝九个儿子,接着掉入西海,阴差阳错地就被她救起。人是她救起的就算了,偏偏她还阻止了天庭对杨暕的围剿,她阻止就阻止吧,偏偏还露了相了。
她闯祸了,天大的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