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宗主当知道,沈宣他曾经是全真弟子。”
梅宴脸上表情僵了一僵,然后才回答:“可是,师兄和天雨莲在一起之前,早就已经破戒了啊。”
全真道的修士,相信恪守戒律可以让人更加接近天地大道,更有助于他们成仙。这是一种简单的道心,很多人筑基之时都对仙人具有憧憬,也就逐渐形成了这种单纯的信仰。
但是,他们一旦破戒,就会影响修为。在正一宗,上了年纪却还困于结丹境界的老修士,通常都是破过戒、掉了修为的,严格来说,如果他们重修修炼成功,他们修行的已经不是全真道了。
九鹿真人好像对沈宣的功法很有执念,“所以,他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反复破戒重修,我怀疑,他是有意为之。”
“嗯?”梅宴对此很不理解,破戒之后,按照门规,可以归于正一宗,这又有什么问题吗?
梅宴用自己的观念去理解,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但是,道心这个东西,不是同道中人,很少一起探讨,这也是出于一种求同存异的尊重!
九鹿真人也知道,但是,今天不知道犯了什么倔,突然从基础道法开始说起:“我全真一脉,需要断情、绝欲。断情是万事不可深情,绝欲是不沉溺于食色之欲。”
“但是,真的做到无情无欲很难,或许,只有我这样特殊的逆天之人。因为我没有人欲,所以无从断起,也就没有进阶的余地——这就是我无法突破大乘之劫的原因。”
“……”梅宴冷不防听到这些,这算是前辈的个人私隐吧?她有点慌,赶紧诚恳地追问:“真人到底是何意?请尽管直说。”
九鹿真人点头,直截了当地说自己的结论:“我的意思是:即使沈宣已经破戒,你也不能和他在一起。”
梅宴好像被雷法震了一记,表情变得复杂起来。“我……我说,真人啊,这可不像你会关心的事情。”
“你又突破化神了吗?”九鹿真人的思维很跳脱。
“是啊。”
“但是沈宣停留在合体巅峰很多年了。这一点,跟我的情况是一模一样的。所以我怀疑:他尚未放弃全真道,却故意纵情红尘,以求破而后立,突破修为瓶颈。”
梅宴皱眉,她似乎有点懂了。
九鹿真人强调:“这是偏门,是在玩弄我全真一脉的道法。”
既然是道心之争,那可就是理念问题了。
梅宴知道,九鹿真人虽然淡泊寡欲,却是个死守规矩的性子,天一宗有监管门内全真弟子的权力,这是他的责任!
为免误会,梅宴必须为沈宣辩白:“师兄并非有意,他这次是情非得已。”
“所以我只是怀疑,并没有动手。不过,他若是为了断情,亲自对天雨莲下手呢?”
梅宴陡然正色:“不可能!真人,我虽然不懂你们的道心,但是师兄他绝对不是那样的人!况且,师兄亲眼看到我掉阶重修,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他怎么会轻易尝试这种偏门?”
“若修炼特殊功法,也不是不可能。”
梅宴断然否决:“师兄修炼的功法是‘血魂朱煞诀’,虽然杀伤力强,有伤天和,但也是正道,绝不会走偏!真人放心,既然你有此疑虑,我自将禀明师父,由他老人家亲自向你解释!”
惊动云空上人,九鹿真人也不介意,淡淡地点头:“可以。你是剑宗宗主,也是风息阁阁主,要牢记宗门规矩,不能因为沈宣有所偏私。”
“弟子谨记小师叔教诲。”梅宴知道他是好意提醒,也不再跟他辩解,而是认真地鞠了个躬,尽力用轻松的态度化解此事。
“小师叔放心,师父慧眼如炬,他老人家都没说什么呢!当初我小时候不懂事,对着一个全真弟子纠缠不休,毁他人道心,我也是罪孽深重啊。”
九鹿真人果然看不惯她这样惫懒,摇着头,也不想再和她多说了:“你知道就好。”转身挥手,示意她赶紧滚。
梅宴抱着沈鱼跳上飞剑,刚离开地面,这片桃林的地面就腾起了大火。
她在上空盘旋了一圈,看着那些火焰全数钻进九鹿真人的掌心,不禁啧啧称奇——谁能想到,这片繁茂的桃林,竟然是火属性为主的幻阵?
“那孩子,即使筑基也不安全。”
临走,九鹿真人依然是留下了这么一句。梅宴知道,这是来自小师叔的关心,这位师叔天生无情无欲,听说是被祖师爷点化,才由妖邪之路走上了正道。
对于大多数全真弟子来说,需要舍弃的、那些属于“人”的感情,正是九鹿真人一辈子都在学习的!他对“道”的执着,或许也与此相关。
师兄的事情,还是让师父去解释吧;不过经此一事,梅宴心里也产生了一个疙瘩:对于师兄来说,天雨莲,是不是早晚也是可以抛弃的?
……
师徒二人终于回到了梅山浮岛,梅宴想把沈鱼放在床上,却发现根本就放不下来。
“师父。”沈鱼睁开眼,似乎看见了眼前的人,却好像还没有清醒,嘴一扁哭了出来:“师父你不要离开我。”
“我不走,你放开。”梅宴掰他的胳膊,这孩子好大力气,她却不敢用力,只能温言软语。“为师给你弄些吃的,你放开,只要一会儿就好,行吗?”
“不要!”沈鱼抱得更紧,本来他就是害怕,这一看到亲人,都变成了浓浓的委屈。“师父,有一团彩色的云追我。到处都找不到你,我好害怕!”
说起那密山派的黄香,梅宴也是一阵后怕,想这孩子什么都不懂,更加心疼。“不怕不怕,已经没事了。”
“呜……我要是被那个东西带走,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沈鱼冰凉的脸埋在师父脖子里,眼泪灌进领子,就像在灌水。梅宴招架不住,把他抱起来在地上走,就像哄小婴儿一样。
“我要永远跟着师父。”
“好。你松开,别抱这么紧,你是男孩子,下去自己睡。”
沈鱼抽答答地,却箍得更紧了,还把整个脸都扎进了她脖子里:“师父你给我洗澡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怎么突然开始讲道理?梅宴气得差点背过去,她这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吗?就算是平日哄他睡觉,也不能缠这么紧的,都快要窒息了!
“小祖宗,你松一松手也行啊。”梅宴哭笑不得,这孩子就只是呜呜地哭,絮絮叨叨,好像神志还是迷迷糊糊的。
“不要……我长大了就嫁给师父,这样师父就再不想离开我了。”
“?!”宝宝你在说什么胡话,还有这嫁娶的关系是不是不太对?
而且你对师徒关系的理解是不是有点变质啊小祖宗?!
“呸,童言无忌……忍耐、忍耐!”梅宴对小孩子的任性感到哭笑不得,努力克制揍他的冲动,被坠得双臂酸疼。好歹也是十岁的大孩子了,她本来个子也不高挑,只能勉强抱着,不让自己的脖子太过劳累。
折腾了好一会儿,沈鱼终归还是累了,这才稍微给了梅宴喘息的时间。梅宴认命地揽着他,倒在他睡觉的小竹床上,却不敢贸然走开了。
她抚着沈鱼的后背,发现这孩子身上的灵气流动不太对劲。可能是情绪过于激动,他被吓了一次之后,竟然要筑基了!
梅宴哀叹,这种乱七八糟的情况,他竟然产生了执念。她很担心,刚刚在桃林里接触了九鹿真人,沈鱼不会因此踏上全真道吧?
小孩心思纯正,在产生执念之后,更容易筑基成功。只要不过于偏执,这种适当的追求并不会与天道相悖;毕竟人是会长大的,慢慢懂事之后,会觉得自己是莫名其妙地走上了这条道路。
梅宴当初就是这种典型,所以她不敢胡乱教导徒弟的“道”。但是误打误撞之下,也不知道沈鱼领悟了什么,就这样站在了即将筑基的门槛上。
踌躇了一下,她还是拿出一瓶清露丸,塞了一颗到沈鱼的嘴里。
……
走过无边的桃林,沈鱼梦见自己回到了凡人的世界,回到了那些跟着爹爹一起、东躲西藏的日子。
爹爹是仙人,但是从记事起,爹爹就一直带着自己四处逃亡。他们就像阴沟里的老鼠,每个地方都不会住满一年;爹爹不让他认识别人,只是丢给他很多书,自己就去养伤了。
沈鱼不敢打扰,他知道爹爹伤得很重,养伤很重要;但他想要和人说话。
书上的东西好多,但是好多字不认识,他只能趁着爹爹有时间的时候一一问清楚;他更喜欢有画的本子,看不懂的地方,他可以靠那些简单勾勒的插画,去遐想外面的世界。
那年初夏,沈鱼靠着没有窗户的卧室墙壁,听着门外小孩子在踢毽子。他耳力很好,所以在这种时候,虽然面前摊开着一本书,他的注意力却完全不在这上面。
傍晚微热的温度,没有什么暑气,只有日落时分的清爽,小孩子玩了一天,带着满足的倦怠和不舍,被各自的父母抓回家去。
但是爹爹从来不会叫自己回家,因为他根本不出门;也不会喊他吃饭,因为一颗五谷丸就是他一天的食物。他有整瓶的五谷丸,好几百颗,能让他一年都吃喝不愁。
也是这一天,他们住的院子里,跳进来一只小猫。
橘黄色的一团,毛茸茸、软绵绵。沈鱼把它捧在手心里,抚摸它的毛,任由它蹭着自己的脸;猫儿小小的身子里仿佛蕴藏着无限能量,活泼好动,喵喵喵地绕着他的脚。
他觉得自己有陪伴了,就像夕阳西下的时候照进院子里的最后一缕金色的阳光;但是小猫咪可以一直陪着他,不会像夕阳一样到了晚上就得离开。
沈鱼感到了莫大的满足,早早地就抱着它睡了。但是到了晚上,小猫却很精神,一直对着他叫,似乎是想要什么。
他想,小猫也许是饿了——因为他每天早晨都会觉得饿,吃一粒丹药就好了。
但是他不知道小猫饿了要做什么?
他只有在跟着爹爹逃去下一个落脚地的时候,才偶尔见过世俗的烟火。
有时候,他们的小院子会飘来别人家的香味,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能想象那发出味道的东西或许可能的样子、或许可能的味道。
五谷丸是香甜的,但是,每一颗五谷丸都是同样的味道。
——在幼年沈鱼的知识里,可以缓解饥饿的东西,仅此而已。
把爹爹给自己的东西,应该可以处置的吧?沈鱼犹豫着拿出自己的财产,最终还是决定,给小猫儿喂了一粒五谷丸;但是小猫似乎还是不高兴,哼哼唧唧地叫。
沈鱼摸着它的后背,想要和它玩耍。但是,小猫却伸出爪子,开始抓挠他的手,喵喵的叫声也逐渐变得凄惨,惊动了关着门疗伤的爹爹。
爹爹出来看了一眼,问:“你怎么给动物吃这个?”
意识到了什么不对的事情,幼年的沈鱼第一次真切地感到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