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间,同一片黑色天空下,宁远侯府灯火通明,狭长曲折的走廊每隔一百米有一个小厮或者丫鬟提灯照明。
冬日的夜里,冷风打着转从脚底板窜到脑瓜顶,下人哆哆嗦嗦,花园里的花在这近乎严寒的温度里终于低下了她娇艳的头颅,颓败谢落。
然而对于权贵世家来说,季节并不能成为限制他们的条件。
小厮摩肩接踵一盆盆炭火地烧,宁小侯爷的屋子成功的达到了夏天的温度。
生日宴会结束后,皇帝体谅皇后关爱弟弟的心情,破规矩地留皇后在宁远侯府归宁两日,这并不是皇帝第一次为自己年轻美丽的皇后打破规矩。
对于此般行径,有一部分忠直之臣曾经上奏,但宁远侯府一家满门,个个出身权贵,说是牵一发而震动整座京城也不为过。
侯夫人沈玉荣乃沈大将军府嫡女,其兄沈大将军,与其夫君宁远侯傅武手握兵部重权,与京城数十个权贵世家交好;其女傅珮贵为皇后,膝下两位皇子,地位稳固,深受皇宠,放眼后宫,风头无两,无一人可及;太夫人更是尊贵,乃是前朝宰相独女,其父上任期间桃李满天下,当今朝堂一到三品文官内,有四名便是由其父一手提拔上去,其父退任之后更是由先皇钦点,任命现任皇帝的授课先生,与皇帝有整整十年的师生之情。
宁远侯府就像一颗参天巨树,深深扎根在金陵王朝腹部,以权势做养料,金钱做水分,势力遍布整座京城,庞然大物般盘踞一方。
傅剑实在是生在了一个真正意义的权贵世家里。
“太医,剑儿怎么还没醒啊。”侯夫人沈玉荣坐立难安的坐在傅剑床前,已经不知是第几次问太医这个问题了。
太医头顶一片银发,颤巍巍的擦了擦额头上不断冒出来的虚汗,勉强的道:“快了,快了。”
皇后娘娘语气不悦:“一个时辰前便说快了。”她指了指床上眼睛紧闭,丝毫没有任何苏醒迹象的傅剑,疾言厉色:“这就是你所谓的快了?”
太医扑通跪下,昏花的老眼顶着那骇人的凤威斗着胆子微抬,而后道:“不若再喂小侯爷一碗参汤。”
皇后肩膀一松,沉沉地吐出一口气,算是默许。
太医站起来,从旁端来第三碗参汤,沈玉荣与傅珮两人一起将傅剑抬起来靠在床头,太医一边喂一边打量傅剑的脸色。
两晚参汤下肚固本,按理说小侯爷一个时辰前便该醒来了啊。
“咳!咳咳咳!”傅剑迷迷瞪瞪,意识还未回笼,于是本能的拒绝他人喂食,嗓子一抖,将那熬了一下午价值千两的参汤一股脑咳了出来,不巧,大部分正巧洒在了傅珮那身价值不菲的凤袍上。
突然喉管一阵刀割般的剧痛,随后一股铁锈味席卷口腔,傅剑凝神,伸手往嘴角一抹,定睛一看,一抹扎眼的血红。
傅珮一看,连喊太医,沈玉荣六神无主。
可怜的上了年纪的太医老头,还未来得及为宁小侯爷终于醒来而松口气,转身便遇到了更为紧急的情况。
“小侯爷,小侯爷。”太医抓住傅剑意欲抓挠喉咙的贼手,摇头道:“您的喉咙受了重伤,切记痊愈之前不可抓挠或者说话啊。”
傅剑看看傅珮,看看沈玉荣,又看看跪在地上的太医,脑海内‘嗡’的一声,一张骨骼分明轮廓近乎锋利的小脸闯进他的意识。
“阿…啊…”傅剑狂躁的挥开受到惊吓的太医,一把掀开被子。
沈玉荣、傅珮一人一只手臂抱住他。
“阿剑!你这是要去哪啊!还有你不能说话啊。”傅珮着急的头顶冒烟。
沈玉荣心急如焚:“剑儿,你要什么说给母亲,母亲为你去取,你的喉咙受了伤,听皇后娘娘的,不能说话。”
漆红的门就在眼前,仿佛傅剑伸手轻轻一推便能窥见外界天光,寻找那个令他朝思暮想整整十年的人,追逐他一生仅一次的执念,去拥抱她,流下忏悔的泪,许下千金承诺,用最低的姿态乞求原谅。
记忆是残酷的牢笼,令这个骄傲不可一世的年轻男人十年来犹如一把失去刀鞘的匕首一般,自愿磨去自身锐利;悔恨是牢笼里锋利的毒刺,令他齿爪具断,筋断骨折,只剩一双坚实的臂弯,等待一人入怀。
千万个分秒,无数个日夜,万万回斗转星移,那些记忆与悔恨交织成一张密集的黑色大网,令傅剑尝尽苦头,之所以还未崩溃,只是抱着一丝颤抖的希望,希望阿伶还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等待着他去忏悔。
今日,阿伶就在他眼前,那么近!
傅剑咬牙伸手,迷蒙之际,长大的阿伶就站在他的生日宴会上,躲在一个和尚身后,黑葡萄的大眼睛怯懦懦的看他。
他要去解释,他错了。
傅剑的力气很大,傅珮沈玉荣几乎拦不住,这时傅武推门而入,看见这情景,眉毛倒竖:“兔崽子!你还敢闹!”说着凌厉的一拳怼的傅剑连退数步,哐当撞在一座花盆架上。
傅剑神情坚决,无声无言的仍旧冲门口走去,傅武当即怒火攻心,食指怒气冲冲指着他:“好好好!真不愧是宁小侯爷,下午刚得罪了护国寺并自伤喉咙,现今又要出门撒泼,傅剑!你且说说你如何对得起你阿姐与阿娘!”
说着扬起了腿要踹傅剑,傅珮凄厉一声吼叫“父亲,不可啊!”
傅武看看傅珮,又看看沈玉荣,最后恨铁不成钢的无奈道:“你说,你出去做什么。”
瞳孔中间一抹黑色深深的一轮,嘴角抿的极深,脸色苍白,刚刚包扎好的喉咙隐隐渗出一抹红色,傅剑黑沉沉的盯着傅武半晌,许久眼睛隐晦地一沉,犹如将某些东西沉到了深海,整个人冷静了下来。
傅剑到书桌那里,找到了纸笔,一会将纸递给傅武。
傅武接过,看后脸色稍缓:“你倒还没泯灭良知,不过这事也不急于这一时,。”
傅珮瞧了他们一眼,接过那张纸,沈玉荣也凑了过来。
只见白白的纸张上两行龙兴凤舞的字:今日失态,对护国寺僧人深感愧疚,想要向大师当面致歉,不希望连累姐姐与皇上。
护国寺在金陵王朝的地位比之宁远侯府只高不低,其中缘由要向前深究数百年,护国寺只为皇帝办事,金陵王朝历任皇帝对护国寺住持及其僧人礼遇有加,历任皇帝请护国寺办事亦秉持护国寺至上的原则,说得直白一些便是:护国寺有抗旨的权利!
戒律、戒心两人是傅珮以皇上的名义请来,而戒律又是护国寺住持看中的首席弟子,傅剑恐吓了戒心又惹得戒律不快,确实该担忧是否会连累到皇上皇后。
傅珮总算松了一口气,宽慰道:“阿剑,没事的,你昏迷之后我已替你向两位大师道歉了。”
傅剑眼睛一亮,一张纸递给傅珮:总归不妥,还需我亲自致歉方显诚意。
沈玉荣摸摸他的头“大师乃佛门中人,宽宏大量,知道你不过是认错了人,并未怪罪于你,今日下午便启程回了护国寺。”
这话像一根刺,正好扎在傅剑七寸处,傅剑刷的站起来,脸色隐晦地极其难看,他忽视众人,直直躺在床上。
傅武道:“这才像话,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能总是这样无所事事毫无长进,我给你在兵部安插了位置,此次伤好后,你便给我去任职。”
傅剑点点头,老实的不像话,傅武见状,这才回去处理公务。
随后无论傅珮,沈玉荣说什么,傅剑都一应点头,最后沉沉睡去,待到所有人都离开,黑暗里,傅剑睁开了眼睛,打开衣柜,从里面找出了一个盒子,包成包袱背到身后,一路闪躲着飞檐走壁,一会便翻出了侯府。
跟他一同离开的,还有跟随了他十年的暗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