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知道不安从何而来,只是……
安然理了理并不凌乱的衣袖,抬头道:“我想阁下确实是认错了,本帝从不识得什么大人。玉清主帝若是无事就请回吧。”
玉无争轻笑一声,并无扫了面子的着恼。
面对众饶疑惑,他似回忆一遍道:“殿下的脾气果然还是一如往昔。”
那双狐狸一般的眼里蓦地闪过银光,收敛了笑容严肃道:“幸好大人早有所料,不然属下可就没法收场了。大人……”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看着眉头紧皱的安然继续道:“姐也该适可而止,闹够了就回去吧。”
容浔向前一步,将正待开口的安然拉到身后,“吾妻既了不认识那定然是不认识。前辈口口声声大人所言,那不知这位大人究竟是何人物?又与吾妻是何干系?”
他言罢,安然也看向玉无争,眼里带了探究。
紫衣紫发的男子这才仔细打量了眼前的男子,墨发如瀑,眉似利刃斜插入鬓,一双眼睛迎着他的审视毫不闪烁退让,身形挺拔,一身红衣猎猎更衬得英姿勃发。
倒是生的一副好皮囊。唔,也还算有几分胆量。
他眯了眯眼,眉梢微挑,“无可奉告!”
看了眼容浔,他又转向安然,恭敬而又强硬道:“殿下不妨好好想想,属下会在此界逗留几日,您何日想清楚了吩咐一声便是。”
“慢着!”
安然从容浔身后走出,与他并肩而立。
她目光如炬,一字一句道:“本帝也想知道阁下所言的大人究竟是何人物?”
月华如水银般洒落一地银辉,羽树银叶也染上星星精灵似的跳跃着,舞动着,唯美而又浪漫。
月色下,一袭红色的身影斜倚着廊柱,宽大的衣袖不经意掠过,玉瓶一个接一个地跌落发出阵阵清脆的声响。
身着大红色婚服的男子眉眼低垂,薄唇微抿,唇角还余留着晶莹的酒液。
仿佛没听见声响似的看也不看地又往身侧摸去,拿起酒壶就放在唇边往嘴里灌去。清透的玉液从壶嘴流出,来不及下咽的打湿了衣袍。
树影婆娑,月光静静地照在他身上。寂寥的影子无处躲藏,萧瑟而悲凉,像是一团沉寂的火焰。
安然醒来的时候满室寂静,她刚起身走出殿门就看见这一幕。
印象中他从来都是肆意张扬的,如那身从来不变的红衣一般熊熊燃烧着,绽出最耀眼的光,绚烂又热烈。
何时起那团光火也要渐趋渐灭了?
是了,但凡与她亲近的又有几个是得了好下场的。
安然颓然地将身子倚在门沿上,静静地看着边那弯月牙,清寒、皎洁、孤寂万万年如一日。
玉质的门沿质感冰凉,透过薄薄一层寝衣传到背上,浇灭了不该有的恻隐之心,也唤醒了安然的理智。
回廊上的半躺着的男子不知何时已经闭上了双眼,背靠着廊柱,右手支着额头,又一壶酒也空了,落了一地瓷片。
更深夜重,安然放轻了脚步,心清理了脚边的碎瓷,悄悄走过去将手中的狐裘搭在男子的身上。
他似乎梦中也不痛快,皱着眉心,双眸疲惫地阖上,长长的睫毛轻颤着,看样子似乎是累极了。
整场婚礼前前后后忙了数月都是他一手操办,大婚之日又发生了那样的事,倒也难怪。
她伸出手想要抚平他紧皱的眉头,临着了却又停在半空,再不动一下。
安然看着沉睡中的男子,让自己转身离去,急促放下的手臂在空中留下弯曲的弧线。
罢了,他的愁绪多半因她而起,她知起因却不能解其结,又何必徒劳呢。
“别走。”
沉睡的人不知何时醒来,握住纤细的手臂轻轻往后一拉,安然猝不及防往后倒去,待她反应过来已置身于温热的怀抱之郑她急着起身,刚一动头顶传来一声闷哼,额头也有些疼意。
“夫人是要谋杀亲夫吗?”她一怔愣耳边传来温热的气息,那人贴着她已经红的要滴血的耳垂轻笑道。
安然伸手去推,他却用大掌包住一双手,头枕在她肩上,把人抱得愈发紧了,“别动,让我抱抱。嗯”
“放开,我要回去了。”安然挣扎着,她不敢去看身后的人适合反应。
“不放,放开你就又跑了,我怎么抓都抓不住。”他似乎还没清醒,声音低沉,双眸半闭,慵懒地将整个人都挂在安然身上,出的话也透着一股委屈劲儿,怎么都不像那个平日里手掌乾坤,威仪浩荡的帝。
“我只是回殿,外面冷。”她如今又能跑到哪去呢?
地虽大,何处为家?她早就没有归处了呀。
容浔把宽大的狐裘捡起来,慢条斯理地搭在两人身上,双臂穿过纤细的腰肢,把人抱到自己怀里紧紧锁住。“这样就不冷了。”
在那个萧瑟寒凉的夜里他们拥抱着,依偎着相互取暖。
很久很久以后,安然已经忘了那夜他与她了什么,只记得那个怀抱的温度,温暖而不炙热,一切刚刚好。
“为什么要挡在我前面?”
“当时没想那么多,反应过来就已经那么做了。”因为你是我的妻子,是我的目之所向,是我的心之所想,是我漫漫余生要护着的人呢。
“你没有想问我的吗?”
他轻笑一声,“自然是有的。你愿意我便听着,不愿意也可以不。”我想问你可曾爱过我,想知道你的经历,想知道你的……一切,但是我又该如何开口呢?已经糊涂了这么久,就让我再自欺欺人一次吧。
“我不想骗你,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
“那便不了,等你愿意的时候我随时恭听可好?”容浔摸着安然柔顺的发丝,轻声道。
“嗯。”
“你”安然犹豫着,不知要怎么表达自己的意思。
“怎么了?”
“以后不要再冲动了,最好也不要与玉无争再起冲突。”
“清寒?”
安然别开头不去看他:“得罪了玉无争也没什么大不了,重要的是他身后的人。”
“你知道他是谁?”容浔状似无意问道。
“不知道。”她犹豫了片刻,“我知道你无畏,但我不希望你因我陷入险境。”安然看着容浔的眼睛,那双流光潋滟的眸子里映着自己的影子。
“好,我答应你。”容浔沉默了半晌终于点头回道。他棕色的瞳孔中闪过不明意味的暗光,将怀中的人再度抱紧。嘴上如此答道,心里如何想也只有自己知道了。
安然似乎早就料到一般,也不多言。
言至于此,无需多。
安然觉得有些话还是摊明了讲为好,虽然她已对这世间承诺誓言再不抱期望。但是他既然此刻待她至诚,那她也是要回以诚意的。她压下心底深处自玉无争出现后便不曾褪去的不安,至于以后如何,那便以后再吧。
与情爱无关,原则而已。
夜还很长。
地之初的十重一片混沌,昼夜无光,更无四季节气之分。众神诞生后,经过漫长的演变,有不甘于枯燥的大能幻化出了日月区别昼夜,后来以此为例又有了星辰,甚至仿照人间有了春夏秋冬,有了风雾雨雪,有了朝露夕花。
修士们也有了日夜之分,朝出暮休虽不完全遵守却也成了常态。
安然醒来的时候色已亮,长而弯的睫毛轻轻翕动,缓缓睁开了双眸。
嘴里似乎还残留着挥之不散的腥甜气息。
吱的一声,殿门从中而开,阳光尽数倾泻。规律的脚步声响起。
安然伸手挡在眼睛上,遮住刺眼的光。
脚步声停在床边,她放下右手,已经抬头看着面前的男子了。
“我又睡着了。”安然轻笑着。
“嗯。”喉结上下不安地滚动着,容浔看着眼前的女子,从她的发丝,她的眉眼,她的鼻梁,……,她此刻坐着的玉床。
那是他刚晋主宰之时,恰巧在西海深处发现了一座玉石矿脉,选其中极品打造而成的,已用了数千万年,早已沾了他的气息。
此刻美人如画,玉石为衬,他与她气息交缠。这一幕,他想了好久,像是做梦一样。
“以后还会睡得更久。”安然轻声道,唇边还带着未曾散去的笑意,只是那笑意却不达眼底。
“不会的。”容浔就势坐下,眼里涌过暗流。
安然抽出手,点着容浔的唇瓣,如叙家常般,“颜色。”本该鲜艳的红唇仔细看去却是病态的苍白。
“别再这样了。你该知道没用的。”
“清寒?”容浔抓住唇边的手猝然握紧。
“白水只能灌醉想醉的人,谎言也只能骗骗有意的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容浔,旁人不清楚,你也不清楚吗?伤我的到底是寒潭还是……”
“够了!”镇静终于破裂,眼底也不再是深情,悲痛无法隐藏,“不会有事的,清寒,我不会让你有事的。你既嫁了我,我们便要永远在一起的。相信我好不好?”容浔近乎祈求地抱紧面前的女子,声声如诉。
怀抱滚烫直入心底,安然僵硬了身子,双手无处可放。她默默垂了眼睫,抿紧了唇瓣。
身子已经破败如斯,又怎由她做主?雷炎寒潭本就是个幌子。
美人如花更比花娇,素手如玉更比玉润。身披紫纱的少女踮起脚尖,伸手去折那一束开的绚烂的花枝。衣袖滑落露出细嫩的藕臂,低头轻嗅,臻首娥眉,浅笑嫣嫣。此情此景当真美不胜收。
然而陆西辞此刻却无心欣赏,难息怒气。幽蓝色的元力裹挟着花枝从美人手中向后而去。
弱水猝然一惊,转身向后,看清来人后立刻转惊为喜。“是你呀!”
“谁让你来这里的?”陆西辞忍着怒火,被长袖掩着的双拳紧握,青筋毕露。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事已至此,不能功亏一篑。
“你这个呀,是我见簇花开正好来此看看,果然美极了。听这琼花是陛下亲手所种,不知可否是真?”娇俏的少女打量着不远处的黑衣男子不知不觉红了脸。
“是不是有什么要紧?弱水公主既是为客就该守我九幽的规矩,还望以后不要来此。”陆西辞快步走过紫纱姑娘身畔进入庭院,头也不回地道:“来人,送弱水公主回宜宾轩。”
“唉,为什么呀,陆西辞?”少女紧跟着要踏入门内,暗影一闪而过,她匆忙停下止住险些撞上的身形。“你让开。”
“公主请回吧,陛下今日不便见客。”
紫纱少女轻哼一声,一抬下巴道:“那我不见他,在此赏花便是了。”
暗影面无表情地开口,“此处乃是九幽禁地,花也是不容碰的,公主还是请回吧。”
“本公主也不例外?”
“公主请回吧。”
“你!哼!”对着油盐不进的暗影,弱水恨恨地瞪了一眼,终究还是一步三回头地看着已经不见人影的院门走了。
音声渐远,陆西辞停下脚步,视线从手中的花枝转移到依然挺立的琼树之上,伸手接住飘扬的落花,寂静着,沉思着,是静默的无言。
许久,许久,掌心的花瓣化作飞尘,渐渐消散。陆西辞眨了眨眼,“暗影,可是我眼花了?”
“陛下?”良久的沉默之后是若有似无的叹息,暗影双手抱拳躬身退下。陛下现在所需的不是他的回答。
他抬头看了一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尘化的琼树与树下失神的黑衣男子,眼神微动。
元宸帝座当真决绝。只是这因果早见端倪,陛下啊,你终究还是后悔了。
“阿然”百转千回,暗影在退下前似乎听到了一声低沉的呢喃。
“阿然”那是元宸帝座的化名吧。
幽蓝色的元力不断注入树身,陆西辞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如释重负的喜意,然而下一刻笑容又僵在唇侧。纯正的幽冥之力堪堪减缓了尘化的速度之后却像是失效一般再无用处,高达数丈的琼树顷刻间化为飞灰。他加大了元力的输出已无丝毫用处,“不,阿然,不要啊!”
四四方方的庭院除了墙角的几盆夕燃再不见任何花木的影子,似乎那高大的琼树只是记忆的幻影从不曾出现过。陆西辞满含期待地摊开掌心,如同等待判决的囚徒。
他看着掌心的白色飞灰,眼里的光慢慢熄灭,如同最后的篝火,啪的一声,最后一丝火星也熄灭了。清风吹过,连灰也不剩了。“阿然,连我们最后的一丝联系你也要毁了吗?”他颓然地闭上双眼,握紧掌心,似乎要抓住那逝去的曾经。
耳畔传来熟悉的轻叹,清冷惆怅,“慕哥哥,我们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然而睁开眼,诺大地除了自己再无一人。清风吹过耳畔,连那似有若无的轻叹也渐渐消散了。
“这便是你的一别两宽,再见陌路吗?”阿然,为何这世间总是悲喜交集,而无两全其美。
一眼望不到头的白玉长廊上,衣袂飘飘的女子遥望远方。风吹起她及腰的长发,凌乱的发丝遮住了双眼,也遮住了她眼底的迷乱彷徨。她摊开掌心,手臂越过栏杆,掌心朝下,似乎有一颗种子模样的东西从中掉落。
“从今后,一别两宽,再见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