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就像是顽皮的孩子,一不留神从指尖悄悄溜走,不着痕迹,不露姿态。
从苏湄应征来到相府,竟已过了大半年,她初来的时候,春寒料峭,茶楼里的人们唱着苏大才子的新词: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看,半濠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不知哪天从床上一骨碌爬起,忽觉寒风恣意,窗纸也被冻破了,上面浅浅刻着六棱形的霜花,那就是立冬了。
冬天一到,人们就开始准备过年了,打扫房屋庭院的里里外外,布置过年需要招待客人的桌椅板凳,茶水糕点,都一样样地被仆人从集市上买了回来,“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估计每个人都念着可以迎来新的世界吧。
管衣物的婆婆们发了好多冬天的棉衣服,苏湄才想起来半个月前陌谦把她叫去书房二话不说拿个戒尺在她身上比划来比划去,她还以为哪本书没有背好要罚呢,现在想来,那人竟也神通,拿个尺子就能把她的身形量的相差无二,厚厚的棉衣服穿在身上既不漏风,也不紧巴,暖和得很哪!
陌谦越来越忙,也渐渐打破了和渔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样规矩的时间,有的时候隔得远远地,她偶尔读话本熬夜的时候,看到书房里的蜡烛还在烧着,陌谦影影绰绰像是在和什么人秉烛夜谈。
不过她就没什么荣幸还像以前那样给他磨墨,搬书,听候他那无厘头的差遣了,陌谦只是留了不少课业,要她熟读兵书,会对阵描图,说是每日检查,其实他也是日理万机,不过偶尔路过的时候考考她前朝的历史罢了。
苏湄也不觉日子无聊,毕竟她得到允许可以白天出街闲逛,不过要子时之前回来,倒还算合情合理,每次走到杂耍表演的地方,她总会想起汪远那天说的一句话:“要小心陌谦,他可是捏着整个王朝命脉的人,你若因由而反,必受噬骨之痛。”
她也觉得这个世界好像变得不一样了,虽然每天路过包子摊的时候照旧可以看见老板的笑颜,回府的时候转角的凉粉店依旧人潮拥挤,生意兴隆,可是她身边的人一个个好像都那么忙,钟子楚和孟修后来只和她喝过一次酒,也仅是小酌一口便罢,急急地回府说有事要处理了,陌谦更是三天两头入宫,不入宫的时候,就坐在案前看着堆积如山的方圆十里百姓冤情愁眉不展。
人所处的环境改变了,他就会觉得整个世界都改变了,其实不然,只是自己在世界的一处,惶惶不可终日,便会以为万事都有自己的轨道,万物都在正常运转,只有自己,好像机械鸟的发条停了一样,只能眼睁睁看着,却不能阻止毁灭,连带着自己一起埋葬。
院子里的梅花开了,傲立枝头,冰肌玉骨,苏湄瞥到一朵梅花,那一整枝只有这一朵开放,她想到一句词,便欣欣然找了一块木片,上面写了几个字,挂了上去。
那几个字是:“罗浮山下梅花村,玉雪为骨冰为魂。纷纷初疑月挂树,耿耿独与参黄昏。”
苏湄站在落了厚厚一层雪的石阶上,冷风直从面前扑过来,吹得人骨子里发冷,入冬了啊,像她这样不敏感的人,直到风雪扑面,眼睫毛被冻得结成冰霜的时候才会知道,原来,一年已经要到头了啊,该换上前两天琴姑娘送过来的那件狐裘了,不然,这一辈子,都可能再也穿不上了呢。
她脑子里又回荡起了汪远的话:“苏姑娘,这铁爪,并非什么妖孽作祟,而是眼前人,在做着眼前事罢了。我知道我今日所言,必定颠覆你所有幻想,但是请姑娘务必信我。你想必是为城东祝余草失窃一案而追踪到的这只铁爪,这只铁爪出现在先前的将军府并非偶然,这只铁爪,的确是拓跋老将军曾经用过的,用来去盗窃祝余草的武器,至于上面的血迹,实则老将军得手后被皇上的人发现,他为了不暴露身份,只能用不擅长的近身搏杀来击退那几个羽林卫,虽然保住了身份,也受了极重的伤,你真的以为皇上要废黜老将军,仅仅是因为他功高盖主吗?苏姑娘可能不知,为何那人要大费周章盗走大片祝余草,原因很简单,因为祝余草虽然除了作为食物以外没什么功效,在百姓的眼中却是祥草,能够拯救一方百姓于水火,祝余草忽然被盗走,我们或许会查案,知道这背后必有人暗中操作,可是在这个百姓读不起书自然就愚昧无知的朝代,信奉神明和天意的百姓一旦受到某种势力的煽风点火就会认为这是该改朝换代了,旧主愚钝,神明不满,故下凡来造难于百姓,带走能够传递福祉的祝余草,一旦民心溃散,就是反戈一击的最好机会。那个人,在为新政做着万无一失的准备,能够想到这种办法的人,让拓跋将军心甘情愿弃功名如尘土的人,你会觉得他是该多么心思深重,神秘莫测啊,如今我告诉姑娘,那人便是陌谦,皇上的好助手,百姓爱戴的好官员,苏姑娘信以为神的公子。”
“苏姑娘,你这样聪明的人,不可能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即使不知到底是谁要坐在那个位置上,也知道他所作之事的结局。”汪远语重心长地说出这一番话,即使知道苏湄与陌谦交好,而作旁观者的他,必然不会参与到即将产生激荡风云的这些事中,但是,苏湄这样单纯的女孩子,他虽不想看她陷入漩涡,无法自拔,可是也只能偷偷摸摸出言提醒罢了。
苏湄一直都低着头没有说话,这样的情形,她偶尔也推测过,只是不愿意相信所以用各种各样既冠冕堂皇而又刀枪不入的理由来搪塞自己,一直到汪远,一个和她仅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用那样真诚和不容置喙的眼光看着她,用那样不能够质疑的态度来告诉她,实在是让她左右为难。
她真的不愿意相信,她并不是一个爱做梦的女孩子,但是她也会某一刻幻想着和亲爱的人于山河春光**老,在宁静湖畔踏足柔软土地,蛰响衰草,相应暄暄,过着共老水云间的生活。汪远的话,就像是有人在漫天的白色雪景中突然刨开了一块原本丑陋的陆地,上面寸草不生,尽是残花败叶的枯槁形态,难看至极。
苏湄总是想着,这世上,有一个人可以一直拉着自己走,不管是沙漠,还是坟地,还是最热闹的集市,只要可以陪着那个人走下去,无论遇到什么都不放弃,她就可以得到她最初想要的东西。现在看来,是她想得太简单了,她以前总是看见明明认识的两个人,明明走在一条路上,明明前进的方向都相同,那两个人却从不曾同行。
苏湄问其中一个人,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和他一起走呢?你们,都不孤单吗?那人告诉她,孩子,我们虽然都在向前走,可是我们心中的路不一样,比起孤单,人最怕的应该是虽然生活在现实里,却总怕自己活在虚幻中,所以,人都要忍受着难耐的寂寞,去到达自己想要到达的地方。人生,寂寞不是最难忍的,最难忍的时候是,你与心中的理想越来越远的时候。
她如今或许有一点点理解那人所说的话了。
“苏姑娘,公子说让你把这个抄一份,晚饭后给他送过去。”
“啊,好。我知道了。”苏湄听觉背后有人唤她,正想转过身去,可不知怎么回事,眼前一片昏暗,大脑一下子变得空白,突然失去了知觉。
“苏姑娘,苏姑娘!”苏湄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她耳边叫她,连续而又急促,她努力地睁开眼睛,发现了自己的房间里前天摆好的香炉,“我怎么到这里来了?”苏湄揉了揉眉心,实在还是昏沉得很,难道是昨夜话本看多了?
“苏姑娘,你可算醒了,我们都担心死了。我那时给你送公子的卷轴,你还应了我一声,转过来就直接倒在雪地上,不省人事了。可把我吓坏了!”床前是她的好朋友小琴,喋喋不休地说着当时的情景。
“好了,我再不醒,你那一声声,就像阎王爷催命似的,急成那样,我怕是成了鬼也得再偷跑回来。”苏湄房子里的众人脸色都比较凝重,尤其是陌谦,面无表情的脸上更加面无表情,本想说个笑话逗他们笑一笑的,谁知她一说这话,众人纷纷变了脸色,仿佛触到了什么严重的词汇似的,小琴更是直接哭了起来。
“哎——怎么了,你们?我没得什么不治之症吧?”苏湄有点震惊,众人现在看她的眼神,既同情又怜悯,同时还带着某种绝望,这让她觉得大惊小怪。
“苏姑娘,呜呜——呜呜,——大夫说你是风寒之症,这可怎么办啊?”小琴伏在她身边哭,伤心得不得了。
“风寒?啊,没事,不就是——风寒吗?”苏湄说到一半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得了风寒,是那种很多人都因此丧命的风寒啊。
“没关系啦,风寒也不是没有治好的嘛!况且咱们府里的大夫,医术也是挺好的吧,对吧,凌大夫?”苏湄向那位瑟缩在墙角浑身发抖的提着摇摇晃晃药箱的大夫眨了眨眼睛,希望他能灵活应变。
结果那位大夫碍着陌谦在场,也不敢妄言,悄悄抬头看着陌谦,颤颤巍巍地走到苏湄的床前,行了一个十分标准的大礼,说了一句差点让苏湄当场吐血而亡的话:“姑娘的病,在下实在是力所不及,还望公子节哀,姑娘有什么想做的或者想吃的,告诉下人便是。”
“不至于吧?我这么快——就,没有几天了?”苏湄气得从床上一骨碌坐起来,结果那大夫已经在陌谦的眼皮子底下溜出了房间。
陌谦的脸色铁青,本来就不好看,听到那大夫此言,顿时变成黑青,小琴和温婆婆她们在一边哭得涕泪连连,眼泪鼻涕都往苏湄的被子上抹。
陌谦看这场景,也待不下去,大步走出了房间,临走时撂下一句话:“你别要死要活的,我会找最好的大夫来治你,放心就好了。”
“喂!谁要死要活的了?我多正常啊!”“是你们——谁像你,老板着一张脸?”苏湄骂骂咧咧,对着陌谦的背影大喊大叫,喊完了又失魂落魄。
苏湄有点不知所措,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她一时间就被冷落了,无人问津,整日在这破院子里赏花听雪,她又一时间被所有的人都围起来了,因为自己得了不治之症?上天啊,没有一件事让她满意的,还真是符合了那些传言啊。
她到底是怎么了?身处的环境已经渐渐身不由己,自己的想法在某一个瞬间已然没有了出世的机会,自己就像话本里的离奇的主人公,这一场病,给了她受众人和陌谦关注的机会,却让她计划中的事情,戛然而止。
生命中突然出现了一件事,它给了你一直想要的东西,却剥夺了了你计划许久的、意欲图谋的东西,这件事,究竟是好还是不好?或许,它有自己存在的意义。
苏湄生病的前几天,她自己倒没有什么感觉,只是小琴一会儿来给她送水,温婆婆让孟修从风月楼给她带的糕点时不时飘散着香味送过来,钟子楚会带着水果来看她,陌谦让下人们收集话本都给她塞到门口,孟婆婆说风寒要捂着才能好,连夜给她缝了厚厚的被子,不让她下床。她就像一个娃娃,被主人穿着漂亮的衣服放在精致华丽的屋子里,什么都不用做,只顾享受即可,苏湄想着,生病真好。
渐渐地,随着天气越来越冷,小琴上次来的时候还摔了一跤,足足绑了半个月的绷带,苏湄自己什么事也没有,大家却把她当重病的病人一样来照顾她,这让苏湄很过意不去,于是她总是告诉大家不要再来了,她还没什么症状呢,说不定是大夫诊断错了呢。其实不然,陌谦找的那个宫里来的御医,温柔眉眼,举手投足尽是中草药味儿,大概和陌谦是好朋友,可以和他平起平坐,但是每次给苏湄诊完脉后,那位贵公子的眉头都皱得更深了。
直到一天苏湄甚至都觉得自己的病已经好了,除了每天喝一碗
苦到极致的药汤之外,生活可如往日,正常不受侵扰。
偏偏是一个大雪天,积雪深厚,天空中飘着晶莹剔透的雪花,那天相府宴请重要宾客,厨娘们在前前后后地忙碌着,钟子楚和孟修以及一众门生在门口查着礼物,写着请帖,小琴来来往往,酒菜点心皆需盘盘上桌,一年难见的珍贵佳肴,此刻都出现在客人的眼帘。陌谦忙着剪彩带,迎客人,一系列的礼节像海草一样缠在他的身上,让他脱不开身。
苏湄在房间里,手里握着温婆婆早上刚刚给她放好炭火的手炉,睁大眼睛努力看着窗外,丫鬟们,侍卫们,都从她的窗前走来走去,有的端着客人沏茶喝的茶壶,有人背着刀剑向远处走去,她偶然看到过去的小琴看着她粲然一笑,手里拿着几包瓜子和点心,苏湄便知道今日相府是有客人来了。
要是以往的她,一定会跟着凑凑热闹,食物倒不新鲜,那些只有过年普通人家才会买的东西,在相府还是稀松平常的,只有异国来的好酒,相爷虽不抠门,这种酒却也是非要拿到过节或有客人来的时候才喝的,今年,她还真的享不了这个口福了。
想起那醇香的美酒,苏湄就心头清爽,呼吸顺畅啊。她觉得有点冷,于是爬回床上盖上了孟婆婆给她缝的特大号厚被子,把被边都拽到脖颈了,还是感觉身上有些发烫,苏湄看着天花板,眼仁转来转去,晕晕乎乎,她想着,睡一觉吧,睡醒了,自然就好了,可是肚子又难受得要命,就像有一团火在烧,每每把她将要迷糊的神志给惊醒。反反复复几次之后,苏湄也懒得自我斗争,挣扎着从床上爬起身把灶上早已凉透了的水一口气全灌进了肚子,双手紧紧扒住枕头,就以那样奇怪畸形的姿势趁意睡了过去。
外面不知过了多久,小琴从她窗前经过的时候,灶上的水才刚刚烧开,等她喝的时候,都已经凉得像冰块了,自己竟然无意识地熬了这么长时间。她努力朝窗户的方向看了一眼,天色已经暗下去了,冷冷的月光透进来,照在冰凉的地板上。
苏湄又睡过去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总是喜欢用睡觉来排解,本以为睡一觉醒来一切都会改变,其实不是,只是我们自己的心境成熟了一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