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似乎提着极重的东西,“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步步逼近,似乎需要做什么事情,走到中途突然停下,“嘭”地把东西放在桌上,又继续向苏湄的方向走了过来,轻轻地坐在她身边。
“你从早上到现在还没吃东西吗?我还以为以你的性子,早就按捺不住自己换了衣袍跑出去了。我给你带了些,饿了就吃吧。”那人在她身边静静地坐着,慢慢地说着,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苏湄没想到他喝了一天的酒,进来第一句话竟是如此,心中莫名地感动。可是坐了一天要起身着实有些困难,她和较为麻木的身体挣扎在雷庭风的眼里成了另一种画面。
“怎么?我还以为,你这样的女子,不会在乎什么盖头不盖头的,原来都是小女孩儿。”那人呵呵笑着,下一秒便小心翼翼地把盖头挑了起来。
苏湄第一次在偌大的雷府睁开眼睛,所见到的是神采奕奕,眸中闪耀着星子,修长的手执一杆喜秤的新郎官。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苏湄一时有些羞涩,说话也连不了篇。
“我知道了,今夜我去军营。”雷庭风动身便要出门,临走前看了苏湄一眼。
“哎——”苏湄没反应过来,及时喊住了雷庭风。
“怎么了?你要和我同床共枕?”雷庭风笑着回头,问苏湄道。
“不——不是,军营——远吗?或者,先换身衣裳再去吧,穿成这样,也不太好。”苏湄对雷庭风此举显然有些惊讶,如此君子,倒让人不敢相信这是那个只会贫嘴的雷庭风。
“军营确实不近,我穿成这样无妨,天亮前我会回来的。要想瞒过所有人,我也只好去军营了,不是吗?”
“你好好歇息,就当在俞府好了,我走了。”说完雷庭风便匆匆关门,苏湄听见了他在房顶上翻飞碰到砖瓦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外面静悄悄的,忙着收拾宴席的仆人们也都渐渐散去了。苏湄躺在床上,不知为何,辗转反侧,闭上眼睛脑子里也总是些奇奇怪怪的画面,搅得人难以入眠,如此之下,苏湄只好又爬起来,走到雷庭风带回来的食物面前,左翻右看,也不知是有些凉了还是饿了一天没有胃口,她无数次幻想要大吃一顿的情景也烟消云散了。这时,外面响起奇怪的叫声,苏湄又恰恰想起了陌谦曾经让她超过的书中一段文字——相传墟墓间太阴,积尸之气,久化为罗刹鸟,如灰鹤而大,能变幻作祟,好食人眼,亦药叉、修罗、薜荔类也。(选自《子不语》——袁枚),顿觉阴风阵阵,妖气横生,为确保万一,苏湄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双眼,坐在椅子上,房屋中央乃最佳防御位置,保不住两只眼,以她的武功,保住一只眼还是可以的吧,想到这里,苏湄赶紧拿起了雷庭风用来挑盖头的那杆秤,以做防身。就这样昏昏沉沉地趴在桌上睡着了,过了一夜。
雷庭风寅时快过完的时候回家推开门,发现俞潇和衣而眠,趴在桌子上睡了一夜,双手还紧紧捂着自己那两只眼睛,其中一个手里紧紧攥着她唯一的武器——喜秤,不禁让人浮想联翩,想知道这位新娘在漫长的一夜里到底经历了什么。
“醒醒——喂——”雷庭风没有想到他叫人起床的后果是挨了一杆子,苏湄意识清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退在她睡梦中久久盘桓、想要吃掉她眼睛的罗刹鸟,故而“啪”地一声打在了“罗刹鸟”——雷庭风的背上。
“谋杀亲夫啊!”雷少爷如杀猪般的惨叫响彻云霄。
“对——对不起”苏湄一边转过身,一边一只一只地睁开眼睛,直到看到雷庭风被打得直不起腰来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话说,俞姐姐,你怎还会有拿着喜秤睡觉的习惯?”雷庭风慢腾腾地挪到床上,不解地问着。
“我……”苏湄吞吞吐吐,终于是没有说出口她那离奇的失眠原因。
“好了,时间不多了,你该去拜见公婆了。”雷庭风一脸看好戏的表情,想着苏湄会如何应对这千古而来无解的难题。
等到换了衣服,递了新茶,吃了早饭,苏湄内心早已被这繁琐的礼节弄得疲惫不堪,便挥手叫了兰烟授衣回去睡觉,没有在雷将军和雷夫人那里多逗留。
“夫人,您不能睡在这里。”苏湄正要一脚踏进婚房准备和周公长谈的时候,一个雷府的丫鬟忽然跑过来告诉她。
“为何?”
“夫人自有夫人的凌柒阁,这里是少爷的卧房,少爷吩咐了,要好好侍奉夫人。”
“如此,你便带我去吧。”苏湄已然困倦不堪,只要有睡的地方她就很满足了。
自从到雷府以后,苏湄就不怎么见到雷庭风的身影,想来也是军务繁忙,无暇抽身。
想到这里,苏湄忽然摇了摇头,她只是帮他一个忙,又何必假戏真做呢?在这里每天无所事事也是个办法,苏湄只好悄悄借了雷庭风的练武场一用,飞鸿踏雪怎么也飞不起来,若是回去师父知道她忘了老本行,指不定要怎么奚落她,故而趁这闲暇时光,巩固巩固也好。
几番尝试,苏湄成功地飞到了屋顶上,这时授衣兰烟急急地跑了过来。
“小姐,少爷回来了!他去找你了,你赶紧下来!”苏湄一听心中一惊,练武场她是偷偷用的,听下人说雷庭风的练武场不可随意进入,一失神,脚下一滑,从房顶上摔了下来。
“哎哟!”苏湄听到明显的骨头错位的声音,想着完了,跑不了了。
“小姐,这下惨了,你自己认罪吧,我们先溜了。”授衣眼尖,看见那绛红色身影远远地走过来,拉着兰烟光明正大地逃走了。
留下苏湄自己坐在地上,站也站不起来,好不凄凉。
苏湄正耷拉着脑袋装死,雷庭风却当没看见一样。
“我到处找你找不到,原来是在这里练习轻功。”雷庭风眼带笑意看着苏湄。
“我不是故意的,我一步都没有进去过,里面的东西我一眼都没有看。”苏湄委屈地说着,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铺天盖地的责骂。
正如此想着,自己竟被人轻轻地抱了起来,衣袖间暖暖的气息,令人微微沉醉。
“夫人还真是胆大妄为。”雷庭风把她放到床上,吩咐侍卫去取药。
“我觉得——应该不用药,我想,应该是——骨头错位了。”苏湄一脸认真地说着。
“是吗?”雷庭风温柔地笑着,手慢慢地移动。
“啊!雷大将军,手下留情!”随着“咔嚓”一声脆响,苏湄的骨头完完整整地回位。
“确实是不用药啊,可我也没说要给夫人,前几日你拿喜秤打我的伤口,还没愈合。”
“不会吧?”
“夫人你可是绝顶高手啊,我能恢复就不错了。不过,我还是想知道原因。”雷庭风好似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千言万语为自己讨回公道。
“这——实在有些难以启齿。”
“不妨说来听听。”
“我记得曾经看过的书中所云:雍正间,内城某为子娶媳,女家亦巨族,住沙河门外。新娘登轿,后骑从簇拥。过一古墓,有飙风从家间出,绕花轿者数次。飞沙眯目,行人皆辟易,移时方定。顷之至婿家,轿停大厅上,嫔者揭帘扶新娘出。不料轿中复有一新娘掀帷自出,与先出者并肩立。众惊视之,衣妆彩色,无一异者,莫辨真伪。扶入内室,翁姑相顾而骇,无可奈何,且行夫妇之礼。凡参天祭祖,谒见诸亲,俱令新郎中立,两新人左右之。新郎私念娶一得双,大喜过望。夜阑,携两美同床,仆妇侍女辈各归寝室,翁姑亦就枕。忽闻新妇房中惨叫,披衣起,童仆妇女辈排闼入,则血淋漓满地,新郎跌卧床外,床上一新娘仰卧血泊中,其一不知何往。张灯四照,梁上栖一大鸟,色灰黑而钩喙巨爪如雪。众喧呼奋击,短兵不及。方议取弓矢长矛,鸟鼓翅作磔磔声,目光如青磷,夺门飞去。新郎昏晕在地,云:‘并坐移时,正思解衣就枕,忽左边妇举袖一挥,两目睛被抉去矣,痛剧而绝,不知若何化鸟也。’再询新妇,云:‘郎叫绝时,儿惊问所以,渠已作怪鸟来啄儿目,儿亦顿时昏绝。’后疗治数月,俱无恙,伉俪甚笃,而两盲比目,可悲也。”(摘自《子不语》——袁枚)
雷庭风静静地听着,听到最后,只觉小媳妇尚且惹人怜爱,便忍不住刮了刮她的鼻尖,轻声说道“净瞎看些怪力乱神的书。”
“早知如此,就不该让你一人呆在房间里了。”雷庭风细细回想了一下,自己当日以她的清白为先,却不想此事也只有他二人知道,自己大老远跑去军营过夜实是有些欠妥,故而对苏湄又多了一分愧疚。
苏湄觉得十分不好意思,又想起之前他偶尔开玩笑叫自己“夫人”,甚是叫人害羞。于是便轻轻地拉了拉雷庭风宽大的衣袖,想要趁机说清楚,不料雷庭风转过头来,一时间,四目相对,近在咫尺的放大无数般的熟悉的面孔,还有那一双如同初见的清澈如泉水的眸子,苏湄只觉心跳加速,脸颊发热,在这样一场眼睛的战争里,她自觉败下阵来。
看到苏湄不好意思地别过脑袋,雷庭风莞尔一笑,故意慢慢地靠近她,近到苏湄可以闻到他独有的特殊的味道,脖子上感受得到他呼出的气息,无法招架之下苏湄只好把头深深地埋在了脖颈里。雷庭风看着苏湄娇羞的模样,明知故问道:“夫人这是害羞了吗?”
苏湄一听到这个,更觉无地自容,便想着趁此机会说出口,不然以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便鼓足了勇气抬起头看着雷庭风:“你可不可以不要叫我夫人了?”
“那叫什么呢?叫夫人的名字,岂不是显得太过生分?”苏湄的手还拉着雷庭风的衣袖,脚耷拉在另一边,如此诡异的姿势让他十分心满意足。
“那也可以,即便如此,那你和我爹娘一样,叫我阿潇好了。这样也比夫人听着顺耳。”苏湄看到雷庭风的眼神扫视了她全身上下,自己也十分不自在,于是想要站起身来脱离这令人沦陷的“温柔乡”,没想到另一只脚还没下地,她就差点撞到了授衣放在床前的凳子。
雷庭风赶忙扶住她,把她重新扶回床上,这时屋外有人通告说军营突然发生事故,雷庭风以防万一把授衣叫了进来,急匆匆地骑马离开了雷府。
时光缓缓地走着,偶尔在感动和辛酸之间停驻,遇到美梦和倾国倾城的秋色,还是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秋色渐浓,大半年的时间不经意在指尖溜走,天高云淡,房瓦上有时结起了薄薄的一层晶莹的霜,苏湄于这异乡慢慢地学会了与未来和当前和解,每一个人温暖而善良的举动都一点一滴地轻叩着她曾经试图闭合的心扉。
从雷大将军和雷夫人笑容洋溢的脸上,苏湄感受到了另一种可与亲情相比拟的流动的关切,这种情感,不似亲情彻底而壮烈,不似友情志同道合而将心比心,却能够经过日日夜夜的磨炼更加坚固。苏湄也渐渐尝试着从信手拈来的鬼怪之书中间杂读到的笑谈讲给雷将军夫妇二人,在与雷庭风不频繁却也不缺席的接触中于心底感受到他对国家和人民的热爱,以此为信念长期在边陲无人之境镇守边疆的执着和坚韧,故而对他之前半开玩笑似的谐语也表示了大概的原谅。不过,纵然她诚心期待着,要等到这梦的结束为何总是遥遥无期。
这日日暮黄昏,苏湄和雷将军、雷夫人刚刚吃过晚饭,在席间还畅谈了孔明七擒孟获的料事如神,酒足饭饱之后慢慢悠悠地散步回自己的房间。
星空暗淡,夜幕降临,雷庭风提了一坛酒脚底生风地走进苏湄的房间,丫鬟们看了心中了然一笑,她们家的少爷向来是这样火急火燎,今日倒也并不例外。
“咦?这是?”苏湄闲得无聊搬了几本雷庭风的兵书来看,趁此也温习温习拜师期间学习的技艺,一抬头看见雷庭风“哐当”一声把酒坛子放在她面前。
“兰陵美酒!我一个部下送给我的,如此珍贵,我拿来和你一起分享,怎么样?够义气吧!”苏湄想起了先前陌谦总是喜欢饮竹叶青,现下看着雷庭风这张脸,心里微微嫉妒,“果然,你这种人到什么地方都有好酒喝!”
“啊,当然,将军你真是好风采,慷慨大方,不愧和士卒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连我这个无关紧要的人也能沾上点光,将军实至名归!”苏湄悄悄地收起了书简,手已经放在酒坛的盖子上,只等雷庭风一声令下,蓄势待发。
“想不到你比我还迫不及待,天啊,阿潇,我真是看错你了,你浑身上下,哪有一点女儿家的气质啊,算了,先别说气质,这么长时间以来,你也没有机会好好展示展示你的绝伦的才艺,女红啊还是弹琴啊什么的,总该会点吧。”雷庭风上下打量着苏湄,回想起她进雷府的这几个月来,每天不是练功就是读书,或者心血来潮哄他爹娘开心,还真的没有什么作为女儿能够拿得出手的作品。
苏湄一心想着解开那坛酒的封装,听到雷庭风如此一说,一气之下拔开了塞子,咕咚咕咚就往酒杯里倒了不少,等雷庭风回过神来,桌上的青绿色小巧玲珑的七八只杯子全被苏湄倒上了酒,由于倒得急,还零零散散地洒在着面上一些,浸湿了桌布。
“俞潇,你这是公报私仇!你可知这酒有多名贵,先不说你我能喝得了这么多,光你洒的这些,就可以再凑一杯了好不好?”雷庭风心疼地看着自己费了老大的劲从朋友那里赢到的酒,仰着头直呼痛心。
“酒啊,本来就不是一个可以用精细来品尝的东西,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喝酒的意义,在于它从喉咙直穿到肚肠的痛快和烧灼,所以,有人才借酒消愁。如果人人都像你那样一小口一小口喝酒,抱着生怕被喝完的心态,那还不如喝茶好了!”苏湄已经开始拿起酒杯对着窗外的月色独酌,遥遥一杯,敬过往意气风发的峥嵘岁月。
“看来俞潇姑娘是胸襟旷达,烈烈女子不输男儿啊,那我定然也不甘示弱,今日就来拼酒如何?”雷庭风明显被苏湄方才的话震撼到了,作为一国守将,好胜心极强的他也端起了眼前的酒杯,一饮而尽,这一杯,敬与他共生死同厮杀的沙场弟兄。
“今日不是我大放厥词,若论喝酒,我劝你趁早放弃的好。”苏湄微笑着举着酒杯,脸上带着不容质疑的自信。
“我怎么说也是个汉子,和街上那些只会流连忘返于花间柳色的小白脸可不一样,你会不会太轻敌了?”雷庭风又拿起一杯,定定地看着已经喝过三杯泰然自若的苏湄。
“杂家行走江湖这十几年,不骗你,什么能人异士没见过,哪家的儿郎到最后也没喝过我,我是不和他们打赌,若要赌,他们早输得连鞋袜都不剩了。”苏湄依然是对自己极其自信的表情,说话却已开始颠三倒四,倒不忘又拿起一杯酒,敬耆芜山上须发尽白的长胡子老人和那位善解人意、英俊潇洒、痴情难改的青年,还有那座山上陪伴自己长大的一草一木,一蜡一席,一心一意。
“你呀!你且看我如何逆改乾坤,在这艰难的世道里独立生存,如扫地般打倒满地荆棘!”雷庭风不知是不是偷看了苏湄的戏文,在把苏湄倒的最后一杯酒饮尽的时候,他毫无预料地当起了英雄。这一杯酒,敬河山易主前的呕心沥血,费心筹谋,无数个日日夜夜的苦心经营,还有被他读过的书,亲吻过的毛笔,用心守护的正义。
“你输了,想不到堂堂大将军,也看些小人物做不到便用心给自己构筑的内心摇篮,实在是太讽刺了!”苏湄果真是个浪费的好手,看到还有半坛酒心里想的是如何才能喝完,而不是如何留着这美酒佳酿,等待和它的下一次花月相逢。对于话本而言,也是如此。
“如此便是你的不对了,人家既可以编造出人人传唱的话本,就说明小人物在舞文弄墨方面,乃常人所不及,况且,这不是人心正常的想法么?做不到就编织一个梦,过过瘾也好啊,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一面,也有自己梦想着去做但却没有天赋的事情,既然他们的文笔受百姓欢迎,那便以此为生又有何不可?这世上万千人物,皆是平等的。”雷庭风想起了他幼时偶然遇见一位杂耍的艺人和他的孩子,尽管他的孩子对唱戏十分感兴趣,可是他的嗓子不好,父亲说他无法挑起舞台的重担,他便一心苦练杂技,终于有一天,在自己的第一场演出上,收获掌声连连和众人钦佩的目光,他依然一有空就去听戏,只为喜欢二字,十分之纯粹。
听到雷庭风这一番话,苏湄回忆了自己学艺十数年所经历的事情,她倒是博学多才,只因什么都不愿意倾注全力去练习,还好老天赏脸,让她的武功还算可以,师父多次教导要专一心静,可她却始终不能领悟个中奥义,如今想来,确是自己三心二意,拆了东墙补西墙,什么都想涉猎一点,却至今没有什么炉火纯青的技艺。雷庭风的话就像一阵春风,徐徐地吹开了苏湄心中藏匿多年的疑惑,有道是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雷庭风饮着酒,不巧,碰上苏湄投射过来的灼热的目光,一时有些惊诧,便惊慌地问了为什么。
苏湄讲出一直困住自己多年的疑惑,是他的话点醒了自己,原以为他只是会带兵打仗,偶尔懂得点文学历史,用此沽名钓誉,今日才发现雷庭风才子之名不是虚言。
“敬雷大将军一杯!”苏湄举起酒杯,崇拜地看着雷庭风,眼神真诚。
“好吧,我就勉强赏给你这个面子。干杯!”雷庭风虽然有些受宠若惊,但是苏湄第一次用如此炽热的目光望着他,让他既欣喜又不好意思。
“我来告诉你一个秘密吧,一个关于我的秘密,在这里的任何人也不知道的秘密。”苏湄显然已经喝大,趴在雷庭风耳边软软糯糯地说道。
“啊?”雷庭风对于今夜的美人投怀送抱有些招架不住,行动上总是慢那么一会儿,当然,还会悄悄嘲笑一番“谁说的千杯不醉?真感觉你借了好多的胆子。”
“其实啊,我不叫俞潇,你可以叫我阿彦……”苏湄脸颊通红,眼神迷离,头发也有一缕飘在了脑后,一只手还握着杯子,另一只手卷成小喇叭状,自以为瞒天过海地向雷庭风毫无顾虑地倾诉她的秘密。
“是吗,阿彦?”雷庭风听到这里秘密,似乎一点也不惊讶,他把她手中的酒杯轻轻拂下,将她横抱起来,穿过厚厚的帘子,把她放到床上,说着“阿彦,你喝醉了。”
雷庭风把苏湄的鞋袜脱掉,帮她解取外衣,一个一个地摘下头饰,把她乱糟糟的秀发归位,小心翼翼地用被子把苏湄盖住,逐个掖齐被角,这才坐在之前授衣放的凳子上,俯下身,小声的、平淡地说:
“阿彦,你之前的酒量很好,没有这么早醉过,不过今日也许是这酒的酒劲很大,让你早早地喝醉了。既然你醉了,那我们就来说说话,我也是这么多天孤身一人,总想找个人聊聊家乡的事情。我一直都想叫你一声阿彦,没有想到,是在这样的场合里,不过,这样倒也无妨,解了我心头的一个疙瘩,该谢谢司命的。我也和你一样,我本来的名字就不告诉你了,我之前认识的一个名为阿彦的姑娘,她谈不上温柔,也算不上英气,不过,倒是很义气;她也很坚强,和你一样,受了伤从来不哭,或许,那对她来说真的不算什么;她喜欢读书,读的是奇奇怪怪的书,什么奇门遁甲,机关术之类的书,对于诗词什么的,倒是懂一点,却也只是懂一点。就是这样一个不是什么太好的姑娘,竟不知何时一点点占据了我心里的天,我想要让她知道一些事情,却又不能用语言来告知她,恰巧有人给了我这样一个机会,我便来了,请你替我转告她,我提亲那日,说的是真话。”雷庭风看着苏湄均匀而安稳的呼吸,知道她沉沉睡去了,便出了外堂关了门,叮嘱授衣不要叫人去打搅她。
授衣进来收拾酒杯的时候,恍惚间看见了苏湄的眼角挂着浅浅一行清泪,她只当自己看走了眼,心想着像钢铁一样坚韧的小姐怎么会掉泪呢,便端了酒杯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中秋佳节即将来临,明月于夜空高悬,凉爽的秋风在人的脸颊滑过,宁静的星空之下笼罩着弥漫欢喜氛围的大地,于远游的学子而言,今日是唯一能够见到久违的家人明亮的面庞;于常年奔走生计的商人而言,今日是难得的关门的日子,可以见到日日牵挂的老母蹒跚的脚步;于征战沙场、保家卫国的战士而言,今日是如此珍贵的日子,可以在幸存的战争里得到喘息的机会去亲抚孩子稚嫩的肩膀;对苏湄而言,今夜是个想念无处不在的夜,她想念耆芜山的青葱岁月,想念在自己的记忆里留下一笔笔浓墨重彩的所有善良的人;于雷庭风而言,他想念慈父关切的眼神,还有为了有朝一日天下太平所做的血淋淋的付出。
“小姐,今日中秋月夜,你不送我点好东西么?”授衣给苏湄仔细的梳着头发,金钗在台上闪闪发光,似乎也映衬着这喜庆的节日,都跟着一起喜气洋洋。
“中秋夜还有送人东西的习俗吗?我不记得了呀!”苏湄想起前几天授衣就兴致勃勃地告诉了她这个好日子,当然,也顺便提了要求。
“小姐,你不要耍赖啊!我知道你失忆了,可是我和小姐说了以前,每年的中秋,您都要送我们礼物的啊,难不成小姐连这点东西都不舍得?”授衣一激动,下手变重,苏湄的头发被她扯了下去。
“咦?小姐,我不是有意把你的头发扯下来的,可是也太容易掉了吧。”授衣对于苏湄的头发轻轻一拽就掉下来显得尤为震惊,因为,苏湄已经很久没有叫她梳过头发了。
“没事,我的头发最近掉得有些快,你继续梳就好了。晚宴之后,记得去找齐管家要你和兰烟的礼物。”苏湄看见授衣难过,心里不由来也有些失落,自己这么多天,早已把这个多嘴的小丫头当成姐妹相待,又何必真的难为过她一星半点?
“小姐,晚宴就要开始了。”兰烟今日特意穿了定制的青蓝色罗裙,配上她那清丽的发髻,和街上的太太小姐比起来毫不逊色。
“好,我马上过去。”苏湄稍微整理了一下,换上了雷母特意为她准备的白色衣裳,里衫有鹅黄色点缀的小星星,外衫借助羽毛织成,颇有些羽化登仙前的飘飘渺渺的感觉。
苏湄走进堂中,挨着雷庭风坐下,环视厅堂,四面并没有做过多的修饰,只是将方桌围成向中心靠拢的大致的圆,本来雷府没有这么多人,雷夫人念在仆人们忠心勤劳,特意让他们提前布好,年龄大的可在厅内的方桌和主人共宴。每张方桌上瓜果酒水,酥茶点心,特色食物,都应有尽有,雷家的中秋宴,自也准备周全、不输给任何官宦人家。
“阿潇,你穿这身衣服,非常合身。”雷母看见苏湄走了过来,第一眼便在她的身上。
“是母亲挑得好,我还没穿过这么好看的衣裳。”虽然苏湄此话听起来像是客套,雷庭风的心里却咯噔一下,她说的,是实话。
中秋佳节,言笑晏晏,每个人都十分开心,自然不是因为外面的夜景有多么心旷神怡,挂在天空的月亮有多么明亮柔美,案上所供的糕点入口有多么甜腻,而是这样团聚的机会,弥足珍贵。
众人你一杯我一杯相互敬酒,相谈甚欢,苏湄在喝了几口酒之后便觉得喉咙发紧,咸涩的味道从心头奔涌而上,她只好借着为雷府去取出嫁时从俞府带过来的好酒这样的借口离开宴席,在宴席之上表现得病恹恹,自古是不吉利的。
苏湄刚刚走出厅堂的时候,那一口血须臾变得无法控制,从她的口中喷涌而出,殷红色的血溅得白裙星星点点犹如血红色的曼珠沙华点缀,摄人魂魄,妖艳绝美。
雷庭风在宴席上便发觉苏湄的脸色有些苍白,他母亲的酒也只喝了一口,授衣和兰烟今日得闲,必然不再她身边,便想出去陪她一起去,可雷庭风的脚刚迈出厅堂,就看见苏湄身形委顿,无力地跌倒在了台阶上。
他心下大惊,连忙把她抱起来,向苏湄的房屋跑去,这时,雷府的大门外一辆马车悄无声息地走来,在与守门人三言两语交涉之后,马车上的人皆一身黑衣,鱼贯而入进入雷府。
苏湄此刻毫无血色地躺在床上,就连攥起手指都觉十分费力,她也不知,自己的身体竟会忽然变成这样。
“大夫,我夫人她怎么样?”郎中诊脉短短的时间,雷庭风的额头上已惊起一层密密的汗珠。
大夫低头问苏湄,“夫人可觉近日来偶尔四肢无力,头发也经常掉一大把?”
苏湄点点头。
“夫人可曾受过什么致命的伤?”大夫转身又问雷庭风。
“她曾经从悬崖上摔下来过。”
“那便是了。”大夫点点头,似是已有结果。
“如何?”雷庭风接着问,一边示意大夫不要再苏湄的眼前说出病情。
苏湄看见雷庭风和那号称江湖神医急促的身影,便知这一世,是快结束了。她在心底默默地说:“阿陶,我就要回去了,待我回去,定好好给你起个名字。”
“夫人的病并非急症,而是经年累月累积而成,再加上她之前从悬崖上摔下,必是没有根治,留下了后遗症,不知还有什么原因,种种因果加起来便是肺痨,将军要做好准备。”大夫深深叹了一口气,他行医多年,见过无数奇症难症,却始终对肺痨束手无策,他也曾以身试药,尝遍百草,遗憾的是,最终也没有找到肺痨的治疗方法。
“你说什么?肺痨?”雷庭风只觉这两个字异常恐怖,所有人谈之色变,如今,竟然在他的亲人身上得到应验。
“将军,皇上的内监来了,要你过去接旨。”雷庭风平日里从不进内院的副将跑了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说道。
雷庭风只好抛下大夫和苏湄,稍整衣冠向外走去。
“雷将军,皇上有急事找你,接旨吧。”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今西北叛乱,掠夺财富,扰人安宁,朕念雷小将军英武有谋,骁勇善战,故特封镇北大将军,命你平定西北之乱,即日启程——钦此。”
“臣接旨。”雷庭风从公公的手里接过圣旨,他只觉这手中的黄金锦缎沉重无比,却又炽热无比,想要放手,似有无数凝胶把自己的与这神圣的旨意融在一起,不得不管不顾,可他的发妻生命危在旦夕,叫他如何抛弃挚爱去履行这关系着如此多人性命的诺言呢?
雷庭风回到苏湄的床边时,她已经知晓此事,苏湄没有多说话,也没有表现出有多想挽留,她只是坚定地、悲伤地望着他的眸子,轻启朱唇:“你去吧,记得要赶走流寇,守护边境的安定,我会等你回来。”
一句“我会等你回来”是下了多么大的决心啊!她自己知道,缠绵病榻是什么滋味,常日卧床不起的人面对伤病的无可奈何,看见亲人担忧的泪水有多么难过不舍,看见为自己而忙前忙后的人又会对生存产生无比的厌恶,她只是要等他回来,便已对这些事都视若无睹。
三月后,大军行路沿途的城市乡村都流传着这样的故事“西北大将军雷庭风披挂上阵,用短短数月余的时间,平定了西北叛乱,铲除了贼寇,还和西北众国歃血为盟,二十年内不再战。”
朱红色的高墙里,一位内臣脚步匆匆,他到了大殿,向皇座上的人如此进言:“皇上,雷庭风的大军还有十日到达京城。”
“好,朕要好好嘉奖他!”龙颜大悦,止不住地欢喜。
“皇上,雷庭风已经回城了。”
“哦?那他人呢?为何不来见朕?”
“他回家了。连甲胄都没脱,直奔向家中。”
“阿彦!”雷庭风一边跑一边摘下满身的铠甲,终于,在他脱完的时候,他见到了奄奄一息的苏湄。
“你回来了,真好,我都听到了,那些事。”苏湄已经被肺痨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此刻不用阎王爷,就是一阵风也能将她吹进阎王殿。
“谢谢你,等我回来。阿彦,我在回程的路上,找到了一处绝美的风景,择日带你去看。”雷庭风已然止不住泪水,看见院子里忙来忙外的丫鬟们,他就知道诀别终于在奋力的厮杀结束后如此慌忙而又令人心碎地到来。
“好啊,谢谢你记得。”苏湄咧嘴一笑,可她干黄的牙齿却无可遮挡地暴露在了雷庭风的眼里。
在漫长的等待中,苏湄终于盼来了她舍进一生性命换取的东西,在知道生命的意义得以实现的时候,她人生中第一次永恒地闭上了眼睛。
俞潇死后,雷庭风辞去官职,终日以闲云野鹤自居,在一年以后,与世长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