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老人走后,苏湄常常感念老人虽然衣着华贵,却从神色举止上看着孤寂不已,并不像是一个可以使唤一众家仆侍奉的老爷。
而乔言也越来越发现,这个在他家借住了将近四个月的姑娘,仿佛并没有外表看起来的那么坚强隐忍,相反,她更像普通的邻家女孩儿,有时也表现出偶有的小女儿的娇羞姿态,然而,更多的时候,她在心底隐藏的哀伤尽管不易被人察觉,但还是被作为医者观察敏锐的他收入眼底。
这是普通的一天,乔家的院子一如往日,宁静祥和,左右的邻里皆乐善好施,也许是住在乔家旁边耳濡目染的缘故,来看病的病人也都言辞温和有礼,并无粗鲁不当之语。
可是,一整天的宁静被傍晚门外急促的敲门声猝然打破,苏湄正在翻着复杂拗口的古医书,手上还沾着写字后残留的余墨,听到声响,便急忙起身走出房间,问了几声“是谁”门外都没有回应,苏湄担心是远道而来、身体孱弱的病人没有力气开口说话,就打开了门栓。
她刚把门打开,一群黑衣人擦过苏湄的肩膀像旋风一样地冲进了乔家的院子里,苏湄还在门楣处只吹得一阵凉透的风,待她回过神来,看见的便是黑衣人在乔家院中大打出手、摔盆砸碗的浪荡之举了。
乔叔正在屋里试药,听见响动惊慌失措踉踉跄跄地小跑出来,脸上还沾了一层各色药材磨成的粉灰,黑衣人十分不客气,转眼间已将乔府的院子砸了个稀巴烂,为首的那人神气扬扬,耳后的黥面凶神恶煞、张牙舞爪,扯着嗓子冲着乔叔叫喊:“乔家是吧?”
乔叔不明缘由,颤颤巍巍地点了头。
那为首的黑衣人见此冷哼一声:“如此,那就不客气了!”说时迟那时快,他手中的长刀就要砍在乔叔的身上。
可是,一只白皙的、瘦弱的手,将那刀硬生生阻隔在了半空中,黑衣人向下看,伸直了脖子才看清楚扛得动他大刀的人,居然是个身形瘦小的女子,而且,脸色苍白,呼吸短促,令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练过数十年的眉山刀法在她的手中轻松化解。
苏湄沉声道:“江湖人讲究恩怨情仇,不知这位大哥,来屠了这世代救人的医药之家是何缘由,也不怕喝汤烧了舌头!”她的语气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倘若有人要杀她的恩人,那她掏了心肝肺也要报恩。
“哈哈哈哈,小姑娘,你没事凑什么热闹!”那黑衣人冷笑一声,随即使着刀的手暗暗用力,说道:“你若是装作看不见,悄悄溜走,大爷我只当自己粗心,可如今你还要横插一脚,那就别想活着回去了!这家人,借着医治为名悄悄在城西秦家的老爷的药里下了毒,让他老人家在本该享清福的年纪不明不白地归西,难道他们不该死吗?”他手腕处气力奔腾,直压着刀就要向苏湄砍来,在此时,他的后脑被狠狠地击中,鲜血顺着脸庞淌在脸上,滴进颈窝里。
“血口喷人!”乔叔抄起了还在炉子上煎药的药壶,炙热而坚硬的壶体砸得那人鲜血直流,神志却还清醒,晕倒之际不忘嘱咐方才不敢先他动手而一直在院子里静静站着的手下全心全意地向上冲,屠了这庸医全家。
乔叔怒气冲冲:“我们乔家没有治过秦老爷,更何况,医者仁心,怎么可能会在药里下毒?”乔叔仿佛是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他的眼里带着恨意,看着如潮水甲虫一般向屋前冲上来的一群黑衣人。
若要诋毁一个人,只需从他最在意的地方下手。
乔婶从邻家串门回来,却看见家里一片破败,十几个黑衣人围着苏湄近身搏斗,老头子被苏湄暂时安顿在房檐下时不时从家里抽出个东西搭把手,乔婶瞪大了眼睛,面对着突如其来的变故,她有些愣神。
这个机会被其中一个黑衣人抓住,他凌空踏着一个人的肩膀借力飞到乔婶面前,刀刃眼看就要砍到乔婶的时候,苏湄从那边俯身侧卧磨着地横过来,一脚将他踢飞,同时,她从别人手里抢过的长刀在一瞬间划过那人的腰际,血肉横飞,刀上变得殷红。
乔婶震惊地看着那个人临死前不泯的眼神,震惊地看着苏湄,她没有见过刀光剑影、血肉为盾的江湖纷争,此刻吓得大气也不敢出,看见苏湄的眼神,快速领会趁着苏湄牵制黑衣人时跑到乔叔的身边。
杀伐总是片刻,留下的血腥气却能绵延许多天,甚至是一辈子,乔言从家中办在市面上的医馆回来,便看到这样的景象,看到家中血流成河,到处横放着七七八八的尸体,而顺着尸体的源头看去,竟是以养病为由在他家客居的小姑娘,他惊愕地看着平日里吹风都会受寒咳嗽半天的苏湄如今单手持着十几斤重的大刀在和一个身手狠辣的黑衣人殊死搏斗。
这场打斗持续的时间较长,大军交战时,双方的首领单挑,总是等万千军士都死绝了,还没有结束,那个为首的黑衣人因为乔叔在背后砸了他脑袋、导致他晕倒了好一会儿,丧失了良好战机不说,醒来看到自己的手下全部挂掉,现在满心愤恨想要把苏湄剁成肉泥才甘心。
可是,耆芜山的弟子终究是不落下风,就在那人以为苏湄误入绝境之时,她一个反手将长刀的刀尖撑在地上,避开了那人气势凶猛的拳头,从侧面一个跟斗翻到了黑衣人身后,从他腰间掏出匕首正要刺入他的心脏的时候,一个虽然微弱却十分清晰的声音传入了苏湄的耳畔,是乔言,他说:“不要杀他。”
苏湄显然十分震惊,这些人想要屠尽乔家全家,而他却说“不要杀他”,他知道江湖人有仇必报的秉性吗?她若今天不除尽这些人,总要有一个在她离开后的日子里,让乔家片瓦不剩,更别提一个活人。苏湄的眼睛发红,她已将那人四肢百骸的穴位封住,只等他来评判。
乔言一步步地走近,他的步子越来越慢,仿佛前方是百年不遇的鲜见毒草,让人一碰就会全身经络断绝而死。他终于走到了那个人的面前,定定地看着苏湄,说:“医者仁心,得见光天化日之下如此闯入他人宅邸,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却不成仁义道德,可是,让一个姑娘为我乔家如此殊死搏斗,我于心不忍。”
乔言几乎是掰开了苏湄的手掌,硬生生握着刀锋将匕首抢过,他瘦削细长的手上,血已经汇成小河流到了手背上,黑衣人见此静默,忽而背过身来啐了空气一口:“去他妈的仁义道德!我早就说过,你们乔家在药里下毒,今日还将我全部弟兄斩杀于此,还医者仁心!你们真是有脸说的出来!”
苏湄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将他的骨头拧得咔嚓响,在他耳边狠狠地说道:“我也早就说过,那件事是我一人所为,与乔家众人毫无干系,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可你偏偏还要来招惹他们!”
“要杀要剐,随你们便,我今日栽在你手里,是我倒霉!”黑衣人的眸子里倒映着苏湄明媚的容颜,他今日最震惊的,不是没能报了仇,而是在这世上,竟还有如此天下无双的武功,像极了耆芜山那个疯疯癫癫的老头。
“你们乔家做没做,我不知道,可是老天爷知道,人在做,天在看!”那黑衣人突然七窍流血,他以一己之力冲破穴道,仗着生命的最后一点力气头也不回地撞在了乔家院子围墙坚硬似铁的砖上,刹那间,血浆四溅,染红了乔言干净整洁的大片衣衫。
乔言楞楞地看着他,看他舍生取义,看他一身江湖气概,宁折不屈,他的心,就像被啮虫撕咬过一般,作为一名济世救人的医者,亲眼看见死亡发生,鲜活的生命在瞬间被折断,倘若用古人的话来说,即非寿终正寝,若理由再恰当一些,还可以被称作是烈士忠魂。
“他是江湖上的人,自己选择总比被落到别人手里要强一些。”苏湄想要拽出乔言手里的匕首,可他紧紧攥着不妨,苏湄无可奈何,怕伤了他,只是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
乔言眼神悲悯,看着那人紧闭的双眼许久,欲言又止,苏湄以为他要责备她隐瞒身世之事,可他接连又说:“若是阿彦遇到此般情形,也会做出和他一样的选择吗?”
他转过身来,紧盯着苏湄,严肃的神色不容她说假话来诓骗他,他看她满身是血,长刀而立,冷静的面容上波澜不惊,还有,杀人的时候毫不犹豫的凶狠的眼神。他想,他喜欢的姑娘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能独自一人在刀光剑影中立于不败之地,仿佛,刀头舔血已是再寻常不过。
苏湄心头一颤,从未有人这样问过她,也从未有人,关心过她的死活,他们只是认为,她出身江湖,这些,就是她本该去做的事情。
苏湄的答案是肯定的,也是必然的,她抬起头来,直视着乔言的眼睛,果决而坚定地说:“是。”她与他本就是两条路上的人,一个杀人,一个救人,她还学什么杏林之道,纯属是自欺欺人,诓骗自己罢了!从回风崖一战起,她就学会了杀人,她不再对将死或本不该死的生命抱有怜惜,杀人时的她,就像一个嗜血的怪兽,确切地来说,更像一个疯子。
这样的人,自生自灭就好了,乔言啊,你还关心她做什么呢?
眼看着苏湄眸中莹润,就要掉下泪来,乔言赶紧岔开了话题,说:“阿彦,我方才听父亲说——”
他这话说了一半,却突然闪到苏湄身后,急促地说了一声:“阿彦,小心!”苏湄感到他身子委顿,霎时睁大了眼睛回头看,乔言的腹部已然插着一把匕首,鲜血浸透了他的衣襟。
是一个还残留着一口气的同党,猩红着眼,带着来自地狱的某种恨意,还有,得逞后须臾的笑意。
苏湄的气愤涌上心头,逆着血流直往上冲,她死死地扣住了那人的脖子,他的脸色逐渐泛紫,额头上、脖子上青筋暴起,张着嘴似是要说什么却也无法发出声音,很显然,苏湄下了杀心。
而这时,一只手像棉絮一样轻飘飘攀上了苏湄的手肘,随后,她听到了身负重伤的乔言气若游丝的劝阻:“阿彦,留他一条命吧。”
苏湄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手下力道加重使那人根本无法呼吸,她恨意陡生时,只把自己当成了恶魔,不给自己丝毫怜悯他人的机会。
“阿彦,放过他吧,我来惩罚就好了,我不想,你再和这些杀戮拴在一起了。”乔言忽而紧紧地从身后抱住了她,她唯有不受控制的双手,在他温暖的怀抱之外,与他的善良相隔千里。
“可是,我又怎么能让你干净的手沾上一滴鲜血呢?”苏湄笑着对乔言说,尽管那笑容,有些不由而来的凄楚。
她还是选择放过了那个人,断了他的脚筋手筋,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什么,那人听后颜色大变,方才放他如狼狈的草蛇一般蓬头垢面、蜿蜒蹒跚地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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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河州下了一场大雨,院子里的尸体不知何时消无声息地失踪了,雨水强劲地洗刷了大片猩红的血迹,杀戮的痕迹在****中悄然泯灭。
从明面上看起来,苏湄和乔言的关系变得稍稍僵硬,而苏湄,更是常常心不在焉,乔言看见也并未多言。
“苏姑娘,那日的药方你可有留底?可否拿来给我看看?”几日后,乔叔大清早地掀开竹帘子,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苏湄正在窗前读书,一边看一边比划着什么,抬起头来,第一眼看见的是乔叔身边的乔言,他刀伤未愈,脸色还显苍白,却也趁着朝露出现在了这里。
“有,只是,我……”苏湄仓皇站起身,看向乔叔的眼神躲闪,不知在犹豫着什么。
“苏姑娘,无妨,以你的医术,只要不是疑难杂症,想必你也不敢开药方子的。”乔言似是看透了苏湄的心思,温声劝言道,只是,他不再叫阿彦了。
“那好吧。”苏湄从眼前的医书里取下夹在其中的纸笺,走了过去将其交给乔叔。
“那位老爷是自己来的,他也并没有告诉我他姓秦,而且,看他孤寡伶仃,我没有收钱,不过,药材我已几日前于集市买回,悉数补回。”苏湄看着乔叔深深凝起的眉头,不甚有底气地说。
“苏姑娘,单看这药方是没什么问题的,不会致死的,我也看了出来你怕开的不合适,只是拿了几味补药。”乔叔看完后眉头依旧深锁,他把药方还给了苏湄。
“只是,他的病情可否请苏姑娘详细和我说说?那些人已经死了,也无可求证。”乔叔神色自然,乔言一直在旁边站着,并未开口说话。
“好,只是——那些人,我——”苏湄不知乔叔身为医者怎样看待,当时她是为了救人性命,或者说,江湖人一贯如此,打不过便是死,杀人的也没有觉得自己有罪,被杀的也不觉得死得冤枉。
“苏姑娘救了我乔家三口性命,虽然身为医者,目睹死亡的过程,是残酷的,可是一想到他们残害了多少无辜百姓,我心中有的,只有痛快。”乔叔义正言辞,看向苏湄的眼神还是一如往日的信任,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谢谢您!”苏湄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她也曾为自己一刀伤害别人的性命而后悔自责,想着立场不同,下一次葬身异处的就是自己,为何还要做这些无用且后知后觉的悔恨呢?早知道,当初便饶了他人性命,可是,无论怎样努力,仇恨却永远无法消止。
“我只记得当时,他看起来虚弱不堪……”
听完苏湄的描述,乔叔凝思许久,苏湄心惊胆战,生怕自己开了什么不合适的方子错致人死。
幸好过了一会儿乔叔放心地告诉苏湄对症下药,方子并没有问题,许是熬药或者卧病在床时出了什么差错,才导致老人命丧黄泉。苏湄一心怕砸了乔家世代为医的招牌,便独自一人揽了这厢仇恨,在那个黑衣人离去时在他耳边放话,若是报仇便找耆芜山苏湄,人是她杀的,命自然也是应由她来赔,将这无名的功德累在乔家身上,实是太不仁义了。
平民百姓对于江湖纷争虽然敬而远之,却也有身为平头百姓的看法,并不是看见就吓得跑远,也不是走上前去搭讪讲话,但是,他们会制造传闻,这点有时让江湖人很骄傲,有时遇上奇特的传闻难免也会尴尬。
比如,这日苏湄与乔言上山采药回来时路遇隔壁街上的黄大婶,大婶看着乔言自幼长到大,自然是十分关心,当然,这其中,也包括他的婚姻大事。
黄大婶看见苏湄与乔言结伴归来,在她的眼里就是那黄梅戏里唱的“夫妻双双把家还”,不胜牛郎织女,也赛金童玉女。
“阿言,回来啦!”黄大婶远远地就招着粗圆的膀子向乔言晃着,看见苏湄点头示意,更是喜笑颜开。
“婶婶,又出来坐着了!”乔言是个十里八村都捧在心尖上的孩子,从小就嘴甜,走街串巷的辈分稍大点的女人们,都喜欢他。
“阿言——”黄大婶忽然叫住了乔言,一副心怀鬼胎的样子。
“怎么了,婶婶?”
“阿言,什么时候办事呀?”那黄大婶看看他,又看了看他身边的苏湄,挤眉弄眼道。
乔言和苏湄听见这话双双一愣,立在原地不敢动弹,就像刚刚受了惊吓的小兔子反应的瞬间。乔言不过一瞬过后就明白了黄大婶的意思,脖子“腾”得红了起来,他只是看了看苏湄,淡淡地摇了摇头,对着黄大婶苦涩一笑,不了了之。
“老黄啊,你今天看见住在乔家那个姑娘了没?”苏湄和乔言走过去后,黄家门口凑成了一个临时闲谈堂,几个大婶们脑袋往一块一堆,什么四面八方的闲言碎语,都难逃他们的千里眼和顺风耳。
“看见了,模样挺周正的,瞧着我还笑了笑呢!就是看着身子有些弱,不过,这也没什么问题,咱们阿言是大夫,这点小事不在话下的。”黄大婶作为第一个登上山的人,说话神气十足,看她的样子,对苏湄倒是还算满意。
“哎——我听说啊,这苏姑娘,武功可高了,那天乔家来了十好几个黑衣人,都扛着大刀,蒙着面,凶神恶煞的,径直就闯进乔家院子里去了。邻居说啊,听见咣当脆响的声音,到了天黑的时候,静悄悄的一点儿声音也没了。若是去索命的,怕是都被苏姑娘给拿下了!”一个头发花白,却振振有词的老奶奶说道。
“是吗?那这苏姑娘,万一哪一天杀性大发,咱们这村里的人,哪躲得过那么快的刀呀?”
“不会的,不会的。”黄大婶连连摇头,“苏姑娘是好人,只惩处坏人,咱们这些人,想要挨人家一刀,还得有那上了名册的本事呢!”
“说得也是,听说乔老头子有意让苏姑娘嫁给阿言,我这一把年纪了,还想在入土之前吃顿他们的喜酒呢!”那老奶奶摇头晃脑地说道。
“可是,我还是担心,这苏姑娘,也不是好人家的姑娘,确切点说,就是来历不明,可阿言是咱们看着长大的啊,你说她搞那些刀剑无眼的,那成婚了,万一真有一天累及阿言,这孩子是平白无故跟着遭罪啊!”一个脸较长、双眉入鬓的妇人一脸担忧地说道。
“苏姑娘,怎么了?”乔言走着走着,感觉身旁的风吹得更大了些,回头一看,苏湄站在巷口的拐弯处,不知站在那里多久了。
“没——没什么。”苏湄擦了擦眼睛,向乔言的方向疾步追了过来。
“阿言——”苏湄看似心事重重,都写在了眉尖。
“怎么了?”苏湄近日来不怎么搭理他,乔言此时听见这两个字,忽而心头一热,语气也不禁变得关切了许多。
“阿言,其实——我是江湖中人。”苏湄似是下定了决心,转头看向乔言,语出惊人。
然而乔言的眸子里始终波澜不惊,仿若天上闲云,变幻万千不晓其内心所想。
“我知道。”他的语气温柔,生怕声音再大一点就伤害到了苏湄。
“我以前在耆芜山拜师学艺,学成后去往京都,在丞相府中做了一年半载的门生,期间懂得了不少事,也磨去了不少年少锋芒,一次离家后不告而别,在回京都途中遇见了一个小乞丐,我见他可怜,处处带着他,后来,回到京都,在新年那几天遭人算计,不小心跌落悬崖。幸是乔叔乔婶救了我,我方能在这里胡搅蛮缠。”苏湄淡淡地回忆着往事,好像那是她以前看过的话本一样,过眼云烟,过耳即忘。
“我爹叫苏墀,是青澜城的城主,我娘亲很温柔,有的时候却很倔强,我还有一个弟弟,甚是可爱,虽然快要弱冠,但还是打打闹闹整日不务正业,剑法也练得一塌糊涂。”她尽可能让自己的生活听起来平淡,像普通人一样。
也许这一刻,归于平凡,做嫁给乔言的女子,后半生未尝不会幸福。
她只是短暂地幻想那么片刻,做个普通人,相夫教子,晚年和那些婶婶一样,坐在门口或是院子里的大树下,聊着万事长短,了却余生。
不过,她得到的消息会比别人多得多,因为,不管隔了多远,她都能把每一个字听得一清二楚。
乔言并没有因为苏湄向他坦白身世而兴奋,反而是痛心地看着苏湄,轻轻唤着:“阿彦。”
“之所以不敢告诉你们,我是怕自己毕竟出身特殊,招惹来无端的是非已是十分对不起你们,若是日后有人故意再生枝节,难免会牵连到本无辜的你们。”苏湄仓皇局促地说着,她是个处处惹麻烦的人,在京都如此,在河州,亦是如此。
“何出此言?”乔言的语气忽而变得严厉,他正色道:“人一旦相遇便是缘,不管是良缘还是孽缘,总有他们产生的意义,一旦有缘,人的命运便像牵了月老的红绳一般,紧紧地连在一起,再不能彻彻底底地分开。就像有人问我我可曾有过想要相伴一生的女子,我本是有,为何阿彦生生要我说没有?”
乔言就那样看着苏湄,也不管她好不好意思,他炽热的眼神似是要燃起一场浓烈的火,丝毫不畏惧,也不退缩。
“我——”面对这样真诚的人,苏湄只觉得说什么都是辜负了他的一片心意,二人就这样僵在原地,四目相对,有人勇敢攀援,有人畏缩不前。
“阿彦,我喜欢阿彦,与阿彦是否告知我你的身世没有丝毫关系,有言道,大爱无边,况且,人们或者争相传唱的青梅竹马或者费心鄙夷的儿女私情,在有情人眼里,都不过是爱情两个字罢了。”乔言忽而将双手拥在苏湄的肩上,眼里闪着光亮。
“若君肯待我些时日,我必不负君。”苏湄双眸含笑,静静地看着乔言。她已决意抛弃过往,选择平凡。
乔言心中大喜,却也不敢表现地太明显,让苏湄觉得他没有分寸,只是在回家短短的路上嘴角上扬许多次。
一日,风轻云淡,朝阳在晴空万里上炫耀地挂着,竟比这人间诸多喜事,还要光芒夺目。
苏湄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此刻她正懒洋洋地坐在床头,看着日光缤纷的炫影,幻想着今后无数幸福快乐的时光。
可是她骨子里有一点不太好的习惯,无论何时,她都不愿将就,哪怕是黎明前的一点黑暗。
“苏姑娘十八般武艺,精通哪几般?”乔言走了进来,看着她的背影,调侃道。
“当然是十八般样样都会。”苏湄回过头来,眸中是春风的柔和温婉。
“我今日来,为苏姑娘带来一个好消息。”乔言坐到了床头,与苏湄之间只余一尺的距离,常言咫尺天涯,此话还真不假。
“什么好消息?最好是让本姑娘听见马上能开心起来的。”苏湄眼珠转动,黑色的眸子里尽是狡黠。
“秦家的老爷去世,是因为他的二房小妾见他行将就木,为了得到大笔的遗产,便在他留下遗嘱给自己的儿子之前在药方里掺了致命的砒霜,而你的方子,新来的刺史找了以前给他看过病的几个大夫瞧了,如我爹所说,没有任何问题。”
“那日来的是秦家少爷不知从哪里雇的杀手,妄图将我乔氏三口送入地狱,后来,他们悉数没回来,秦家少爷动了脑子,便报了官。”
“百姓们都说,新来河州的刺史是个好官,清正廉洁,勤政爱民,已将十几年前的悬案都一一破获,抓到了好几个人神共愤的凶手。”“怎么样,可以马上开心起来吗?”乔言不知何时倚在了床边,与苏湄一同欣赏这大好的阳光,只不过,他的眼睛里,并非日光,而是苏湄。
“一半一半吧。”
“那秦家的少爷真是不分是非,不懂青红皂白,居然径直找人来乔家寻仇,我们江湖人,才不会这样呢!”苏湄摇着头以示愤恨,眼里是对并不在眼前的秦家少爷的极度蔑视。
“那——江湖人会怎样?”乔言听见“江湖”二字心里还是会微微介意,不过,他的情绪转瞬即过,快速到苏湄并未察觉。
“江湖人嘛!——”苏湄似是意识到了什么,心虚地向乔言的方向看了一眼,见他神态自若,便说了下去“当然是要将仇恨确认得明明白白的呀!乱杀了人,死后是要被孤魂野鬼追的!”
苏湄做了个鬼脸,小心翼翼地。
“那既然苏姑娘稍微开心一点了,在下有一个请求,不知苏姑娘能够应允呢?”乔言微笑开口,仿佛方才的事并没有发生一样。
“什么请求?那就要看本姑娘感不感兴趣了!”苏湄有些兴奋,她好想上山采药啊!
“明日我爹娘有事,不能到医馆看诊,我一个人担此大任,实在是有些费力。”
“这么说?你同意我看诊了?”苏湄高兴地从床上蹦了下来,好巧不巧,踩了空。
幸好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那人双手紧紧拥着她,却说:“不,还请苏姑娘,帮我抓药。”
“什么啊!乔言,你诓人的功夫,倒是很好。”苏湄不满地撅起嘴来,装作不开心借此逃离了乔言的怀抱。
“难道苏姑娘忍心看我一个人,在医馆里忙忙碌碌到黑夜,让你一个人独守空房吗?”
“切莫乱用词!”苏湄急忙捂住了乔言的嘴,这个青年,近来越发胆大包天。
“算了,看在你孤苦无伴的份上,我且随你去上一天。”乔言诚心诚意,苏湄只觉得诓了谁,也不能诓了他。
“既如此,那便说好了,还请阿彦姑娘,明日不要再赖床。”乔言起得甚早,在他看来,这姑娘,每日睡到日头大照。
“好好好,这是自然的了。”苏湄嘴上漫不经心答应着,心里却在努力说服自己放下另一件事情。
然而苏湄从来不知道乔家的医馆这么出名,门口长长的数不清人数的队都排到了菜市场的门口了,有的大婶一边买菜,一边排队,甚是两全其美。
“阿彦,取黄芪二钱半、紫背浮萍五钱,研为末。”
“阿彦,取黄芪四两,甘草一两,研为末。”
“阿彦,取人参一钱、白术二钱、茯苓一钱、甘草五分……”
苏湄已经把药材柜子和乔言坐的地方中间的那条短短的、窄小的走廊走过了无数个来回,此刻她戴着乔叔的玻璃镜、半俯身在台子上,伴着眼前颜色形状都差不多的药材和那边数十张写得密密麻麻的方子,看着不远处的乔言,在心里直呼“魔鬼”二字。
不过,这么忙也不是没有好处,总是有从未见过的面孔在进来的时候为乔言送上一些东西,有的是从家里大老远带来的山药,有的是刚在菜市场买的两棵大葱,还有的,送上家里老祖宗从前朝甚至是几百年前流传下来的宝贝,在苏湄看来就是一个长得黑不溜秋的茶壶,也没什么特别之处,不过,这样的东西,乔言是不会要的,可是大葱之类的,经不过大婶们的死缠烂打,只好都堆在了苏湄站的地方。现在,她已无落脚之处。
“这里在做什么?这么多人排队?什么东西这么好卖到脱销?”孟修睁大眼睛匪夷所思地看着这长如巨龙的队伍,手下非要拉他来逛街,美其名曰“视察民情”。
“这您就不知道了吧,孟大人?”那手下一脸得意地说,“若说咱这河州啊,水产丰富,那是必然的,有一个勤政爱民的好官,也是自然的,这不?我都替他们验证了。这河州啊,还有一大好,便是这乔家医馆,医术精湛,药价不怎么贵,每个月还要举行一次义诊,更者,那乔家医馆的少年公子,长得是十里八村的白月光啊,性格温柔,医术也好,哪家的妇人有点小毛病也是要排上队去瞧上一眼的。”
“这队伍的长龙啊,怕是一时半会儿消退不了的。”手下得意洋洋,那是他身为河州人的骄傲啊,虽然他和这些都扯不上什么关系。
孟修眯起了眼睛,半信半疑地问道:“当真医术精湛?什么病都能治?”
“这——夸大总是有的,不过,至今没传出什么坏名声,上次还不是您判的案子还了乔家清白吗,大人您都忘了?”手下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他以为孟修又要训斥他不务正业,只说些没用的话了。
“那便好。”孟修一反常态,反而泰然自若地一抬脚踏进了长长的队伍的尾端。
“大人您是要——排队?”手下一脸匪夷所思,他不是僭越,他是真的觉得孟修身体强壮,面色红润,看起来十分康健。
“是。”孟修理直气壮,两只耳朵聚精会神地听着前面大婶们七嘴八舌的议论。
“听说啊,乔公子有未婚妻了。”
“真的假的,咱们这里的姑娘,他能看得上吗?”
“不是咱们这里的姑娘,听说啊,是江湖上的。”
“江湖上的,不会吧?这怎么可能呢?”
“我也听他们说的,就在一旁帮忙取药,长得确也清秀,在这之前却从来没见过这号人。”
“那我可要替乔公子看看,若是长得不端庄,不温婉了,我立时便把我家姑娘说给他,以前不敢是以为他的眼光高,如今,怕也不是那么回事。”
“大人,她们说什么呢?”孟修正听着,一个脑袋忽而凑了过来,他低头一看,正是那脑子不太灵光的手下。
“你排队做什么?”孟修不可思议地看着手下的那双布鞋在他的脚后跟后面一直剐蹭着。
“您不是排队了吗?”
“我排队是来看病的。”
“难道您不是伪装成病人伺机看乔公子的医术和待人接物的态度怎么样吗?”手下一脸震惊地问他。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那您和有病有什么关系,恕小的直言,小的怎么看您,横看竖看,都看不出来您有病,难道是——”手下的目光慢慢往下移,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怪异。
“不是你想的那样!”孟修一只手覆在他的脸上,无语地说。
“那——您来干嘛?”
“我来看病,真的,不骗你。”孟修诚实地低头说道,他来到河州后也看了不少的郎中,可是没有人说他有病,这是最后一次,如果这个乔公子也说他没病,那他就放弃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