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阁内。
钱怀遇重新坐在了那张扶手已经严重掉色的椅子上,面前书桌上还有一卷摊开的竹简。
这是他的最新的一部著作《横渠,如今还差最后的收尾便可结束,也算是钱怀遇这辈子最后的书作了。
钱缙站在旁边替爷爷研墨,一言不发,只是看到爷爷握笔的手已经在微微颤抖。
“缙儿,随爷爷著书十载,可有什么收获?”钱怀遇没有动笔,这是看着旁边的孙子脸色慈祥。
“经易礼史,孙儿都有涉猎,各有感悟。”
“其他的呢?”
“其他……”钱缙一愣,一时间没有明白爷爷的意思。
“出去走了一遭,心中有可什么感悟,爷爷送你的折扇背面,可想好要写什么了?”
“这个……还没。”钱缙犹豫道。
他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答案,但他不敢说出来,他害怕爷爷会对自己失望。
他知道爷爷一直让自己跟着著书释文,是为了有朝一日自己能接替爷爷的位置,继续遥领文坛。
“既然心中有了答案,为何不说出来?”钱怀遇微微一笑,看着自家孙儿的表情,如何猜不出个所以然。
“爷爷,孙儿想像您一样,成为文坛领袖,继续著书释文,传承我钱家的一脉香火。”
“当真?”
“当真。”
“哈哈哈哈哈。”钱怀遇大笑:“这知道老夫大限将至,所以故意说这些好话还忽悠爷爷?”
“爷爷,我……”
“爷爷的确希望你能继承爷爷的位置,继续为天下读书人谋,只不过爷爷还是更想知道你自己的想法啊。”
钱缙没有开口,钱怀遇也没有追问。
爷孙两人就这么僵持着,隔了好一阵,钱缙才缓缓开口道:“爷爷,我想像李兄一样,游离四方,快意恩仇。”
“嗯,有志气。”
“爷爷不怪我?”钱缙一愣,他以为爷爷知道他的想法之后会骂他不学无术。
“为何要怪你,这才是年轻人应该想的啊。”钱怀遇感叹道。
“爷爷让你跟随著书释文十载,希望你能有诗书在腹,希望你能引领文坛延续我钱家辉煌,是爷爷错了啊。”
老人看着窗外,入冬的季节天色本就暗得更早,如今已经是可见灯火。
“直到今日看到了李秀那小子,老夫才算是明白,那才是少年郎应该有的样子,佳人在侧,诗酒风流,总待在房间里陪我这把老骨头像什么样。”
“爷爷……”
“缙儿,爷爷突然想起了当年负笈游学时候的事,那个时候也有一个如李秀一般风采的年轻人与爷爷互为知己,当时看他一人一剑一酒壶,无拘无束,在这天地间何其的逍遥快哉。”
“可惜爷爷身上的束缚太多,家族的荣辱,文脉的兴衰,爷爷最终与他分别,独自走上了仕途,入了国子监成为了大祭酒,成为了众人眼中的文坛领袖。”
“但唯独没有成为当年自己心中最向往的模样。”
“爷爷,您现在也很厉害啊,您……”
“厉害?世人枷锁罢了。”钱怀遇笑着感慨,随之伸手指了指旁边的书柜开口道:“缙儿,那边书柜里有个暗格,把里面的东西拿来给爷爷。”
钱缙立刻起身,朝着书柜走去,他也是第一次知道书柜中还有暗格的存在。
只是走近之后书柜,打开了爷爷口中的暗格,钱缙大为震惊,这暗格中只放了一坛酒,虽然他没去过江南道,但也知道这是江南道最有名的桂花纯酿。
可爷爷为什么会收藏这个酒?
在钱缙的印象中,自打他出生以来,爷爷从来都是只喝茶不饮酒,因此家中也几乎找不出什么美酒。
之前招待李秀他们不也是用的茶水嘛。
“爷爷,这酒……”
“当年留着的,已经记不清多少年了。”钱怀遇笑着说道,从孙儿手中接过酒坛,打开之后酒香四溢。
“爷爷,我去给您拿杯子。”钱缙见爷爷有喝酒的意思,连忙准备动身。
“不用。”
钱怀遇笑了笑:“当初有个人告诉我,这酒可不是用杯子喝的。”
说罢,只见这位老人单手抓住酒坛边缘,仰头饮酒,姿势豪爽丝毫不输年轻人。
“爷爷……您悠着点儿……”
钱缙人都吓傻了,爷爷在他心中一向是温文儒雅,哪见过他这种豪迈的饮酒姿势。
不过又等了一会儿,钱缙感觉有些不对劲,试探性的问道:“爷爷,您没事吧。”
“扶……扶一下。”
“哦哦。”钱缙赶紧上前从爷爷手中将酒坛接下来。
就看见钱怀遇送了一口气,连续咳了好一阵,看起来是被呛到了:“就知道这老东西坑我。”
毫无疑问,老人只是想在孙子面前豪气一把,却不想之前仰头时用力过猛,愣是把自己的腰给闪着了。
“爷爷,我扶您去换身衣服吧。”钱缙放下酒坛,看着爷爷这满身都已经被美酒溅湿了。
“不用,你也尝尝。”钱怀遇示意孙子也喝一口。
钱缙没有拒绝,也学着之前爷爷的模样,满满当当的灌了一大口。
“如何?”
“好酒。”
“哈哈哈哈哈。”钱怀遇放声大笑:“这可是爷爷当年在秦淮河上弄来了,江南道最地道的桂花纯酿,当然是好酒。”
“缙儿,告诉你一个秘密。”
“啊?”
“老夫当年在秦淮河上,那也是万人追捧之人,比起如今的什么柳永强上万倍,便是李秀那小子的师父也比不上老夫。”
钱缙:“呃……爷爷,您醉了?”
“去!醉什么醉,爷爷今日比以往几十年都要清醒,当初要不是老夫走了仕途,去了国子监当大祭酒,哪里有他酒逍遥的诗酒风流传天下。”
“是是是。”钱缙不知该如何作答,也只得是跟着顺嘴搭音。
“老夫当年若是跟着那老东西一起下江南,哪还轮得到李秀那小子师娘遍天下。”老人一拍桌子看着钱缙:“那就应该是你小子奶奶遍天下。”
钱缙彻底凌乱,这一刻他确信,爷爷是真的醉了。
这要是让那群文坛众人听到爷爷的这番言乱,怕是心中的信仰都要崩的稀巴烂。
“爷爷,我扶您上床去休息一会儿吧,这酒喝多了伤身体。”
“伤什么身体。”钱怀遇挡开了孙儿的手,细细沉思回忆了一下开口道:“那老东西说的,酒是粮**,下一句什么来着?”
“爷爷,这天色也不早了,我扶您休息……”
“不着急,爷爷今晚还有一件大事未了,等处理完了再说。”说完,钱怀遇看着面前还差一番总结的《横渠。
提笔: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缙儿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爷爷放心,孙儿不会再有其他念想,孙儿一定会继承爷爷的衣钵,为钱家……”
“继承个屁!”
不等钱缙说完,钱怀遇直接骂道,这还是他少有的爆粗口的时候。
“当初老夫就是因为选了官场仕途,入国子监当祭酒,让那老东西笑话了大半辈子,天天来我面前炫耀他在江南道的事迹,爷爷连句反驳他的话都没有。”
“怎么?你也想学爷爷一样,再后悔半辈子?”
“爷爷,那我……”
“去浪,既然想像李秀那小子一样四处游历,那就跟着去,老夫的面子在这儿,他们还敢不带你不成?”
“不是,爷爷,我要是走了,钱家未来……”
“狗屁的未来,老夫当初就是被什么家族未来的狗屁话给耽误了,你才多大的年纪,用得着去操心这个?”钱怀遇开口骂道:“想去就直接去,家族这边有爷爷在谁敢说一个不字?”
钱缙有些凌乱,他分不清这是爷爷的醉话还是清醒时候的话。
因为在他的印象中,爷爷说话一直都很和善,即便对一些看不上眼的诗文他也只是点评一下,不会多说什么。
像今天这种疯狂的爆粗口行为,那真的是钱缙自有生以来第一次遇见啊。
“爷爷,要不您还是先休息?”
“休息个屁,你小子真以为老夫喝醉了?”钱怀遇似乎也看出孙儿的意思,一拍桌子怒道:“爷爷当年在秦淮河上斗酒也就输了那老东西一坛,千杯不醉!”
“是是是,爷爷,您先休息……”
“正经事,爷爷可没跟你开玩笑,既然想要出去游历,那就大胆的去。”钱怀遇丝毫不算孙儿的劝睡,一本正经道。
“李秀那小子不是要去江南道吗?你也跟着一起去,去把当初爷爷在那老东西面前丢的面子,给爷爷统统找回来。”
“爷爷……”
“对了,还有一些很重要学问,爷爷也一并传授给你,这可是爷爷大半辈子的总结经验,你以后用得上。”
钱缙闻言,再没有之前劝爷爷休息的架势,他知道这是爷爷要传授压箱底的知识了。
“爷爷您说,《春秋、《礼记还是其他什么书籍,孙儿在理解上还有一些偏漏。”钱缙一本正经的看着爷爷准备请教。
“记住了。”钱怀遇看着孙儿,正言道:“秦淮河十二画舫中,第三画舫的曲最好听,第五画舫的舞最动人,第九画舫的姑娘最好看,第十一……”
钱缙一瞬间都懵了。
爷爷啊,您好歹也是文坛领袖,王朝百年所有读书人的心神所往啊,您压箱底的经验之谈就是这个?
“记住了吗?”
“记……记住了。”
“到了秦淮河上千万别怂,别让人看出你是第一次去;花钱的时候不要小气,爷爷这里管够;酒量不行的话就慢慢练,这个不着急;心中有好的诗文可以直接说,不要怕出名了引麻烦。”
钱怀遇一条一条的叮嘱着,像极了一个老嫖在耐心的为雏鸡讲解去青楼的注意事项。
“爷爷再想想,你还缺点什么啊。”钱怀遇微微皱眉,总感觉自家孙儿比起李秀这小子还缺了点什么。
“爷爷,不缺了……”
“不对,还差了点儿什么。”
钱怀遇想了想,嘴里喃喃道:“李秀这小子样貌不错,但你也不差,李秀这小子能作千古名篇,以你的才学应该也不会弱太多,李秀这小子有凌云宗的背景,你只有钱家……”
钱怀遇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这钱家说到底也只是一个泰安城城中的富贵家族罢了,他这个国子监老祭酒的身份看起来尊贵,但出了通州未必有多少人愿意买账,万一孙儿遇到了危险……
“爷爷,这些已经够了,孙儿出去又不会惹什么事。”
“不够,江湖险恶,有时候你不主动惹事,但事却会主动找上你,李秀这小子有他师傅撑腰,有凌云宗撑腰,倒是没几个人敢动他。”
“不行,你可不能在背景上输了,不然爷爷在那老东西面前岂不是更没面子了?”
说完,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钱怀遇收起最后已经结尾的《横渠放在一旁,重新执笔,竟然是在悬空书写着什么。
钱缙在一旁看着,他不知道爷爷在写什么,只看到爷爷笔走龙蛇。
明明没有纸墨,但笔锋所触的地方,竟然有点点金色的光芒闪动,璀璨若星辰。
片刻之后。
钱怀遇落笔,长袖一挥。
金色的文字瞬间朝着门外飘出,直入云端之上。
再然后,便听见滚滚闷雷作响,原本平静的夜空突然间乌云密布,更有雷霆藏于乌云中,蓄势待发。
钱怀遇没有再让孙儿搀扶,径自走出了兰亭阁站在院中看着天空,言:
“老夫此生,年少及冠,舍少年风韵,忘人间逍遥,于文坛鞠躬尽瘁近九十载春秋,作书百卷有余,指点文坛后辈万次,阅览人间篇幅百万章。”
“文坛一石,老夫可自诩斗有余。”
“今《横渠收官,九十载春秋岁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老夫一日未曾懈怠。”
“前生百载为天地生民庇护,今后岁月为老夫儿孙庇护。”
“今日,文道圆满,尔敢降雷?”
“我钱怀遇以文道百载,问天道要一长生境界,你给是不给?”
话毕。
万千文字汇聚钱怀遇一身,金光大作而起,直冲云端之上,本是午夜,却更胜天明。
乌云散,雷劫消。
这一夜,
浩然正气满城,儒道再填一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