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听大人说兰婶上山遇到了魔兽,丑福哥哥救了兰婶……可不知怎么就……就变了个人似的……变成可怕的魔鬼……在村里杀人……”小童边低头玩手边低声说。
白珉知道净岭紧挨魔物聚居地——飘灵山脉,但魔物向来与人类井水不犯河水,没怎么听说魔兽出山害人之事。
“然后呢?”
“然后……兰婶就卧床不起了。不久后,来了好些道长,他们说丑福哥哥被……附魔?还是其他什么……不记得了……他们救了丑福哥哥,但他也没能变成原来的哥哥了……”
“就是……现在这样吗?”
“嗯……蒙大叔他们一家本来很好的,丑福哥哥出事前,他们家是村里最富的呢……”
白珉无语,这般大的小孩怎么懂什么富裕贫穷,又怎么唱那般恶毒的歌谣。小孩不愧是大人们的真实缩影。
“后来怎么样?丑福还有一个妹妹吗?”白珉说罢心一紧,蓉儿,你怎样了?
“后来……我也不太清楚了……好像蒙叔挨家挨户借钱来着……再后来,经常有一批可凶可凶的人进村找蒙叔,蒙叔好像很怕他们……”
“葵姐姐……自从兰婶丑福哥哥出事后,就没见着她了……歌里说她在窑那里,不过我也不知道那是哪里了……”小孩说完抬头看着他,“丑福哥哥很可怜的……”
“嗯,你也想帮他?”白珉抬手揉揉小孩脑袋。
“我……我不知道……”小孩又低下头,支支吾吾。
白珉了然,若他一个人跟那一群小孩唱反调,跟丑福站在一起,就会受到同样的待遇。他就是那般过来的,相当理解,又抚上小孩的脸抬起来,看着他:“没事,有这个心已经很好了。你能来告诉我,迈出这一步,也是需要勇气的。”
说罢白珉温柔笑着,小孩不知怎么,嘴一瞥,竟是要哭。
嗯?白珉奇怪,自己讲话这么有感染力?他轻轻推了推小孩:“赶紧回家吧,天要黑了。”小孩跑走后,他在渐渐混沌的天色里独自坐了会儿,眼神晦暗不明。良久后,叹了口气,起身跳回去。
蒙大叔和兰姨都默许了他留下来,白珉每天帮忙照看丑福,时而跟隔壁大婶学着做饭,每天就是玉米面土豆,有时大婶送来点野菜和白馍。看来看去,只有这一个大婶来帮忙。而且每次大婶和蒙叔站屋里照看兰姨时,他一个外人都看得出来气氛诡异。
待了约莫两周,白珉慢慢知道些事了:村里人一般不和蒙叔一家来往,估计是丑福当时被附魔后误杀了别家什么人。那个大婶丧夫,带着自己的小女儿过日子,应该和蒙大叔有些情分,相互帮忙扶持。蒙大叔在外还欠着债,小孩说的凶巴巴的人大概是来讨债的,大叔也因此常常鼻青脸肿。
这个村坐落净岭深处,要走出去还要翻两座山。不过里邺安应该有点距离了,而且位置非常偏僻,贺兰爪牙暂时应该找不来。倒是这么远,讨债的也不嫌累……哦,大概住村里了。
白珉腿伤好的差不多了,随大婶采了些野菜回去。自他慢慢可以做些事,大婶使唤他越发勤,他基本就是在蒙大叔家和大婶家来回跑。大婶给兰姨上药时兰姨似乎总是有些不配合,大婶就叫白珉去敷草药。
白珉背着一篮草药,混着野菜,这些天下来也分的清了。他一瘸一拐地走进蒙家茅草屋,见蒙大叔沉闷地站在炕边,兰姨则是双眼通红,两人都不说话。
“蒙叔兰姨,我回来了。”白珉招呼一声,把筐子放下,从旁边拿出草药,准备给兰姨上药。他一转身,就看见蒙叔被布条包起来的右手,以及还在往外渗的血。他凑近一看,大惊:食指处空了。
“叔?!你的手?”
“更生,去找婶借把刀子。”兰姨望向白珉,突然说道,“得把坏了的肉割了……”
白珉为隐去身份,自己起名“楼更生”,取母姓,名是新生之意。他看着屋里不正常的两人,怕兰姨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借刀子。
“你别闹了行不行!”蒙大叔突然沉闷地吼了一声。
兰姨也终于爆发:“我闹什么?坏肉难道不该除了吗?!……你看看你的手!再看看我、丑福!还有一个卖了自己的丑葵!这个家……就这样……”
兰姨的泪哗哗地流,打湿了枕巾:“这些年,拖累你和阿葵了……你莫要再管我和阿福了……去找王婶吧。”她抽噎了一下,继续道:“没了我和阿福两个烧钱的,你应该可以赎回阿葵吧……你们爷俩,好好活着就够了!”
兰姨虽然说话经常阴阳怪气,但现在,白珉听得出来,没有话外之意,她就是这样想的。难得的真诚话,却和阴阳怪气的话一样让人听了难受。
“更生,你赶紧去。”兰姨平缓了下情绪,平和地对他说。
“嗯。”白珉也不便这种情况下留在屋里。
他出屋时候看见丑福蹲在屋外,低头玩石头。白珉走上前蹲下跟他说:“你就在外面玩,不要进屋哦。”丑福抬头,对不齐的两眼充满疑惑:“爹也是这么说的。”说罢低头继续玩石头。
白珉借了刀回来,进屋见两人还是谁也不理谁,顿了顿,还是走到炕边,道:“兰姨,哪里的坏肉要割?”
兰姨眼睛眯起,温声道:“好孩子,又俊又灵光,还懂事,以后肯定有出息。”
白珉不懂她为何突然说这话,如常应道:“没有的事。而且,若没有蒙叔兰姨收留,我哪有以后……”
白珉说话的时候,兰姨出手迅疾,抓住刀子就往腹部送。还好白珉早有防备,紧紧抓住刀柄没有让她夺过去。但白珉惊讶于兰姨这般大的力气,她抓着他的手连带刀子直直向肚子捅去。白珉立刻使出全劲双手往回拽,可还是被堪称惊人的力气拽跑。
蒙大叔左手抓住刀刃,往回一拉。兰姨被他这一拉,滚下炕。白珉松了刀柄,连忙去抱兰姨,想把她弄回炕上。
可她的手依旧抓着刀柄不松,蒙大叔左手也抓着刀刃,血点洒了一地。
两人僵持不下。
“啊!!!你让我去死啊!”兰姨失声痛哭,还是疯狂吼叫,“我死了,对你们谁都好!蒙郎……你怎么看不清呢?”
“心兰……我看得清……看不清的是你啊!”蒙大叔原本舒朗的五官皱拢,满脸的痛苦不堪,“我和阿葵,都愿和你们共生死……不然,她为何甘愿以自己为抵押借钱?!我又为何坚持这四年!你……非但嘴上尽说些丧气话!还要寻死!你有为我和阿葵想过吗?!”
蒙大叔一个七尺大汉跪倒在地,一下变得好小好小。他也痛哭着,哽咽着:“你就这样死了……怎么对得起我?怎么对得起阿葵在外面吃的那些苦!”
兰姨放声大哭,不应话,抓着刀子打死也不松手般。
白珉怔怔在一旁看傻了,大脑一片空白,从没有过的手足无措的感觉席卷全身。
“爹?娘?”丑福在外面听见屋里的争吵,一走进来,就看见一把血红的刀子,滴滴答答的血……
“啊啊啊!”他霎时爆发出狂喜的尖叫,几步要冲上来。白珉见状反应过来,急忙扑过来抱住丑福的腰,拖着他不让他前进。
丑福被拖倒,还在兴奋尖叫,奋力拍掌。
白珉看向蒙叔和兰姨,一个是七尺男儿郎,一个是柔弱的患病妇人,两人看向丑福,眼睛却如出一辙的绝望无光。
白珉去捂丑福张大的还在尖叫的嘴巴,丑福一口咬上他的手。“啊!”白珉惨叫一声,咬得太狠了吧!
蒙大叔清醒些,低声道:“心兰……还有希望,我今在山里碰见一位云游的高僧,他能治好丑福……”
“他人呢?”兰姨抬头。
“他说要回去准备法器来驱魔,要等几天。”蒙大叔认真地看着兰姨。
“等几天……那就等几天吧。”兰姨松开了握刀的手,“你要是骗我……”
蒙大叔也松开刀子,一手的血。那刀子哐啷掉地,一晚的闹剧终于结束。
丑福还在叫,嗓子都沙哑了。蒙大叔把鲜血直流的左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随即出了屋子,丑福挣脱白珉束缚,急忙跟了上去。
“小子,把你兰姨抱上炕后出来找我。”蒙叔走过他身边时小声说。白珉即刻去把兰姨抱上炕,细致地给她掖好被子,要走的时候兰姨一把拉住他:“你蒙叔说的是真的?”
“嗯!是真的!”白珉嘴上无比肯定,心里却在打鼓。这话十有八九是骗兰姨的,几天后,兰姨还是会想方设法寻死,不知蒙叔有什么法子。
蒙大叔把发疯的丑福关进王婶羊圈里,此刻在隔壁王婶屋,王婶给他包扎左手伤口,道:“叫你早些处理那孩子,硬是不听!现在好了,债没还上丢了手指,兰姐儿还寻死觅活的!”
“现在,听你的。”蒙叔平静道。
她叹了口气:“早听我的,哪有这么多事!”她边说边从屉子里取出两个纸包给蒙大叔。
“有酒么?”蒙叔问道。
王婶说:“只有坛女儿红。不给你。”
“阿葵也有一坛,不过应该用不上了。改明把那坛给你。”
“哎……行吧。”王婶补充道,“喏,这包小的是解药,你自己看着点。”
白珉还给兰姨喂了水,才出屋,料想蒙叔应该在老地方——大榕树底下等他。蒙叔进山,就嘱咐他在大榕树底下等他。他摸黑寻过去,蒙叔果然在那里,可不见丑福。山月很亮,借着如水月光,白珉看见大叔右手拎着坛酒。白珉大概猜到蒙大叔叫他来,是商量以后怎么圆那个治好丑福的谎。
大叔一屁股坐在老树根上,拍拍旁边:“坐。”
白珉不习惯这样,隔了些距离才坐下。蒙大叔把酒递过来,道:
“尝尝?”
白珉一点没沾过酒,但听说过“一醉解千愁”,大叔这是要解千愁么。他拿过来,好奇地闻闻,有点刺鼻。
“我这手,也是降过大虫,弯弓射过雕的。”蒙大叔举起右手,从食指处的空缺看月亮,“一双儿女,在村里算标致的了,名里带个丑,好不惹恼什么天神……可是为何……天神还是没放过我们家。”
白珉捧起酒坛,小抿了一口,入喉火辣辣。
“丑福随了我,好体格,天生的猎手。丑葵随了她母亲,贤良漂亮。”蒙大叔抢过酒坛,仰头大饮,酒水顺着脖子淌下,“可是现在,阿福成了怪物,阿葵成了妓子……”
“你说我们一家什么错,从未伤天害理,为什么四年前偏偏遇上个畜牲!为什么老天爷派了个畜牲祸害我们!”
酒劲上来,白珉也昏昏沉沉,嘴巴不受控制:“对啊!什么仇什么怨!我就要被欺负,蓉儿就要被困住……我娘亲……就要死呢?!”说罢,白珉感觉眼前模糊一片,他以为是泪模糊了视野,伸手去摸,却什么都没有。他恍惚了一下,最后看见蒙叔双眼熠熠。
“小子,对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