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号”的舰长室里。
桌上摆着泡好的茶,氤氲的热气把清幽的茶香填满整个房间。
房间里安静得出奇,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滴答答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感。张昀坐在桌前,点着烟,微低着头,目光悠悠地看着香烟氲成的一滩光圈,和茶杯蒸腾而起的烟雾逐渐融合,思绪却飘到了别的地方。
杯子里其实并不是真的茶,潘多拉的世界没有茶树,它真正的名字叫做“金线香”,是用这个世界的一种类似于馥香草的植物叶子炮制的,是那座无名岛的特产,因为香味近似于茶叶而被船员们收集了一些。
印象中收集它的人就是赵离。
他们虽然是上司和下属,但更多的时候张昀把他当兄弟。他还记得当时赵离第一次来博物馆报到时的样子:穿得就像一个乡下来的农民,直接被保安拦在门口:
“衣衫不整谢绝入内参观,先生。”
当时的赵离可不像小说里的兵王,三拳两脚就把保安放倒赢得一片惊叹——这种情节只存在于小说,现实中它只会招来110。所以当时赵离囧得有点儿手足无措,幸亏路过的张昀把他带了进来。
他也记得刚从岛上回来的时候,赵离把收集好的“金线香”拿到舰长室的时候还特别紧张:
“馆长,这东西效果不错,提神醒脑。我知道现在物资紧张,都要统一配给,这是我偷藏的一点,您尝尝。”
这是赵离当时和他说过的话,一想到他那副做贼似的表情,张昀就觉得好笑,但也只能是想想了。
因为他已经再也看不到了。
张昀觉得有点难过——他应该再谨慎一些的,那样的话或许赵离就不会出事,可后悔来不及了,他已经永远失去了一位最得力的属下。
领导从来就不好当,一言九鼎威风的背后隐藏着太多地沉重。大家都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却从没有人想过你又该把希望寄托在哪里。你做对了,受益的永远是大众,而你一旦错了,第一责任就在你的肩头。
但路还得走下去。
退缩是不可能的,来这里消耗了不少燃料,他们已无路可退。
现在该做的,就是不让赵离白死。
可以肯定迷雾岛军需库就在这个魔法结界的后面了,破除它的办法也有,但问题是现在派谁去?
赵离牺牲了,他的死给所有人都敲了警钟:这些礁石的后面一定有着非常可怕的东西。再派人进去太危险了,没有谁有权利要求别人去送死,并且现在这种情形显然也不会有志愿者,可张昀别无选择。
必须再有人进去。
他们没有卫星拍照,没有激光制导,没有任何现代设备,他们只有一艘20世纪30年代的古董船,任何侦察都必须依靠人力。
如果没人进去,结界的奇点就无法破除,他们就永远到不了迷雾岛,拿不到补给,回家的希望就更渺茫了。
“当当当……”
墙上的挂钟响了九下,把张昀的思绪拉回了现实:开会的时间到了。
他扭头看了一眼挂钟,又看了看桌上的茶杯,起身掐灭烟蒂,向会议室走去。
他已经有了决定。
尽管这个决定很难。
※※※
“砰!”
大门被推开,里面人头攒动,把原本就不大的房间塞得满满的,这让走进会议室的张昀不由自主地呆了呆。
他的确通知了航空小队在这里集合——为了布置新的出击任务。但张昀没想到会来这么多人,几乎所有的船员此时都聚集在这里,但片刻之后他释然了。
他看到了被塞得满满当当的会议室中唯一空着的那张椅子。
那个位置是属于赵离的。
气氛很沉闷,虽然大家都看到舰长来了,但没有人起立,也没有人说话,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好,平静中隐藏着巨大的压抑和悲伤。
张昀理解他们的心情,也知道他们在这里做什么,他看着那把空着的椅子,仿佛看到了一个墓碑,里面住着一个灵魂。
在进入潘多拉世界的第36天,这些人第一次真正见识到了这个世界的恐怖。
也第一次失去了一位队友。
其实说到赵离,真正熟悉他的人不多,以前在军事历史博物馆的时候,他就是所有人里最沉默寡言的一个,加上他又是保卫科的——这个部门在很多企事业单位都是最没存在感的一个,永远比不上靓女多如云的客服部和吸金如吸水营销部。对于绝大多数的同事来说,赵离就是一个永远都在博物馆的角落里站的笔直的雕塑。
可即便是雕塑,看久了也会有感情,即便是雕塑,失去的时候也会觉得空,尤其是当大家一起被丢进一个陌生的世界时。
大家都是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人,就像是一群被丢进人海里的异类,他们必须紧紧抱在一起,可就算在一起了也只有这区区百来个人,离开了一个,就少一个了。
此刻他们聚在这里,想要缅怀这个再也回不来的人,缅怀这个为了大家能够早已回家而牺牲的人,却发现能记起有关他的故事实在不多。
“我来说说吧。”
一个另类的声音突然从角落里爆出,所有人都把视线集中了过去。
是陈晓。
谁也没有想到第一个出来缅怀赵离的,反而是这个平时和他关系最差的人。
可是……
“这家伙不是什么好人。”陈晓的第二句话却让大家瞠目结舌。
张昀不由得脸色一沉。
“这家伙不是好人!刻古、死板、教条!”
陈晓越说越激动,一连串的贬义词一声重过一声。说得义愤填膺,更咬牙切齿,众人都不自禁地皱起了眉头。
这家伙是跳出来搞事的吗?
“以前跟他练射击的时候就发现了,”陈晓无视了来自四面方地责难,接着又说,“稍微休息一下都不行,稍微漏掉一个步骤都要你从头再来,说什么‘现在多流汗,战时少流血’……以为别人都不懂吗?我就从没见过这么不懂变通的家伙!”
虽然陈晓和赵离不合的事在舰上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也没有人指望他能说出什么好话,但今天这个场合……
李锦惠偷偷地拉了拉他,但陈晓根本不管不顾,仍然继续数落着:
“而且最糟的还是他什么都管,什么事情都爱往身上揽,好像世界没了他就要毁灭一样!我练不好射击和他有关系吗?练不好大不了就是我自己被请离‘命运号’,又不是他被请离,为什么要把我的事情当作他的事情呢,还有更过分的……”
陈晓还在喋喋不休地“声讨”着宿敌,但已经没人责怪他了,虽然他一直在唾沫横飞地诅咒和污蔑着,但真的没人责怪他了,他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追忆这位英雄,并努力用自己的方式去追赶他的脚步。
因为现在陈晓已经脸色肃穆地走到了张昀的面前。
“舰长,打破魔法结界的事,让我去。”
“你……想清楚了?”张昀问。
陈晓会自动站出来这一点出乎他的意料,他原来的打算是抽签决定的,不过既然有志愿者更好,这也让他对陈晓这个人有些刮目相看了。
谁都知道此行意味着什么,生死考验之前很少人有魄力做出这种决定的。
“我要证明赵离是错的!我要证明没了他我们一样能行!”陈晓大声说道。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敌友”吧。
※※※
升降梯带着机械的噪音缓缓升起,把新的“零式”战斗机从机库送到了飞行甲板。
陈晓提着飞行帽出现在舰岛的门口,瞥了一眼远处笼罩在濛濛迷雾中的礁群,张昀的话又一次在他的耳畔响起:
“你的任务,就是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有可能的话,直接破坏奇点。但切记安全第一,我不想再失去一名优秀的航空兵。”
陈晓做了一个深呼吸,那一堵堵黑色的“墙”沉默地屹立在那里,高大、巍峨,在烟雾间显得格外神秘、恐怖,仿佛巨兽张开了大口在不断地迫近。
“那里面……到底隐藏着什么?”
“我还能活着回来吗?”
……类似的念头闪过他的脑海,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但却压不住他的脚步——虽然这每一步都仿佛踏在黄泉之路上。
但陈晓不后悔——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有些事情总要有人去做。
陈晓步履坚定地走过飞行甲板,走向自己的座驾,线条优美的战斗机正翘首停在那里,银白色的机身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
宛如出征的讯号。
陈晓忽然扭头看向舰岛通向舰桥的舱门,眼里闪过一丝几不可察地失望。
“……没来吗?”
陈晓黯然,但旋即又把这种情绪抛开。
“反正本来就没有希望,不是吗?既然如此,又何必失望呢?”他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说,紧了紧手中的飞行帽,正要举步爬上飞机,身后忽然追来了一声呼唤。
他回头,看到李锦惠正在向他跑来。
这一瞬间,陈晓忽然觉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一直在等的就是她!
她终于来了!
以前在地球上的时候,他曾经看过一部电影《珍珠港,记得电影里曾经有这么一个片段:男主角即将远赴伦敦抗击侵略,临走前故意没向女主角告别,并执着地相信相信女主角如果真的爱他,那么就一定会来送行。最后在火车开动的那一刻他等到了,虽然稍稍迟了那么一点。
陈晓很相信这个桥段,他觉得真正的爱情就该是这样,所以出发前他也特地没向李锦惠告别,他想试试姑娘对他的心意——他暗恋李锦惠已经很久了,原本他一直以为这只是毫无希望,并且终将成为奢望的一段暗恋,乏善可陈。可近来,他似乎觉得自己时来运转了。
上次李锦惠居然主动约他吃饭!
而且两人间的相处,也隐隐有那么一丝暧昧!
陈晓觉得自己似乎有了那么点希望,但他不敢肯定,因为有句话女孩从没对他说过。
现在他觉得自己就像那位男主角一样,前途茫茫,生死未卜,但他又比他幸运,因为他等到了自己的女主角。
李锦惠在他的面前站定,她的手握在胸前,靓丽的长发随着海风轻摆,看得出有话要说,但她却一直没开口,只是急促地喘息着。而陈晓也静静地看着,等着,也忐忑着……
她会说什么呢?
会是那句期盼已久的话吗?
会是“我喜欢你”这样冲击性的告白被轻柔的嗓音送出,伴着少女温热的吐息喷在脸上……
会是这样吗?
不安地等待中,李锦惠仰起头,把闪着光辉的双瞳和秀丽的脸庞就那么迫近了过来:
“你还欠我十块钱呢。”
※※※
陈晓傻眼了。
这,这……
所谓“意外性也是需要的”原来就是这意思吗?
但旋即更让他傻眼的事发生了……
姑娘踮起了脚尖,直接把鲜嫩的红唇印上了他的嘴唇。
一秒、两秒、三秒
两人在一众地勤的目光下旁若无人地拥吻,女孩的嘴唇温软如花瓣,那一刻陈晓醉了。夕阳的余辉打在他们身上,在地上拖出两条叠在一起的人影,浪漫而旖旎,好像一副流动着梦幻般色彩的油画。
许久,重合的影子才稍稍分开,但仍坚持着额头相抵不愿分离。
“所以你一定要回来!”李锦惠低声说道。
用的却是命令的语气:
“否则不饶你喔”
她说完把一件东西塞进了男人的手中,随后就跑开了,给即将出征的勇士留下了一个炫目的背影。
陈晓目送着她消失在舱门后,姑娘莹润的嘴唇和甜美味道依然萦绕于唇畔齿间,萦绕在他的灵魂深处。
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
“我一定回来。”
陈晓用力握紧了那条星型手链。
几分钟后,“零式”战斗机呼啸着掠上了天空,绕着母舰飞了一圈,接着一头扎进了盘综错杂的礁群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