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见到焕然一新的张子霖,江厌愣了很久。
她的躯干不再因为佝偻驼背而没有精气神,气质全失,反而忽然变得笔直和挺拔,一米七出头的身高让她显得英姿飒爽。脸颊的塌陷被填满,玉靥丰润,并且富有健康的潮红。
一双灵动的双眼带着笑意看过来,眼瞳中重新汇聚起了神采,之前浓重到仿佛用黑色颜料在其眼眶周围涂抹过一遍的黑眼圈也消失得一干二净,长长的睫毛如同八分音符的侧勾般向上翻翘。
栗色的肌肤并不显得暗沉,反而因为颇具质感而彰显出张子霖该有的野性风韵。
江厌立刻明白,她能如此巨大的,堪称天翻地覆的变化并不是因为洗过澡,亦或是刚刚一雪前耻。而是因为张子霖自己的成果,江厌记得她的这幅模样,因为江厌也曾以这幅模样渡过十二个小时。
这些变化的原因全都归结于基因压缩药丸。
江厌识趣的没有提及,转头和张子霖来到船舱中,从冰箱中找到了两罐冰镇冷饮和一份快要过期的罐头,将罐头稍作加热后一份递给张子霖,一份留给自己。
下午的霸王餐并没有让江厌饱餐一顿,他现在正饿意来袭。
江厌一面狼吞虎咽地吃着干瘪的罐头,闲来时便拿起了易拉罐冷饮猛灌一口,一面低头含糊不清地说,“因为峰会也在移动,而且这艘飞船是民用款,速度慢了点,所以我们赶回去要点时间,不出意外的话,明天早上能到。”
“明天早上...”张子霖握着勺子,漫不经心将罐头肉缓缓送进嘴里,像是在盘算时间,“够了,基因压缩药丸的时效可以维持到明天中午。”
江厌吞下最后一口食物,张了张嘴,想问为什么,但最后还是强忍了下来。
“后面有一个房间。”江厌转念说,“我刚才去看了,设施挺全,就是空间小了点。累得话就去睡吧,我在驾驶室的座位上随便应付一下就行。”
“不一起吗?”张子霖忽然问。
江厌怔了怔,“什么?”
张子霖嫣然一笑,将勺子轻轻地斜靠在罐头边沿,支着下巴看向江厌重复道,“我说,要不要和我一起睡。谁也不会知道今天在这艘小飞船上发生的事,明天一早连你和我都不会记得,你可只有一次机会。”
江厌没有抬起头,只是以一种莫可名状的诡异神情直勾勾地垂望胸前那只被挖空的罐头。他没有听错,张子霖的确说了一句让他难以置信的话,他不敢想象这句话竟然会从张子霖的口中被说出来。
突然间,有一股出乎意料的对张子霖恨之入骨,几乎能让他咬牙切齿般的感情从江厌心头掠过。他终于猛地抬起头来,目光如炬地看向张子霖。
然而江厌所撞见的,却是张子霖那不知何故忧心忡忡,悲怆到令人心痛的目光。
那似乎预示着一种诀别,而为了这场诀别,张子霖把什么都抛下了,她的情感,她的身体,她的尊严,甚至是道德和伦理。她好像知道自己最后什么也带不走,所以干脆在诀别到来的最后一点时光中选择放任自由,卸下一切无谓的束缚与枷锁。
江厌忽然明白张子霖为什么要吃那场霸王餐,为什么要不顾一切后果地复仇,甚至是不惜犯罪,在防爆小队那重重枪支的瞄准下还冒险将两支针筒刺入那一男一女的手臂中。
一想到这,江厌心中的痛恨和愤怒骤然像幻影般烟消云散了。
他摇摇头,扯了扯自己身上晚礼服那紧绷绷的衣领,又指了指脸上那坚持了一天还没花的妆面,笑着说,“还是算了吧,我怕你下不去嘴,别问我是那只嘴。”
张子霖忽然不顾形象地捧腹大笑,江厌的冷笑话似乎对她十分受用,她笑了很久,才用食指拭掉眼角被逼出的泪花,感叹地说:
“有时候真羡慕小秋。在我做她助手的那段时间,她每天都要像炫耀宝贝似得非要拽着我夸赞你。我一直都没有交男朋友,有一半的原因是因为你,一遇到合适的人,我总会不自觉地把秋梦凉告诉我的你和对方做比对,结果最后没有一个我看得上的。我常常产生错觉,我是不是也有一个叫江厌的男朋友,很可笑吧。”
江厌耸耸肩,有些不好意思地刮了刮鼻子,“所以还是有差距的对吗,秋梦凉口中的我和真正的我,一个正常的男人怎么可能会把自己的脸涂成这种模样。”
“说的对。”张子霖窃笑说,“一个正常的男人也不会说自己没有那东西。”
江厌面色一红,脸颊烫得厉害,经过张子霖的提醒,他总算想起来了。在客房的时候,江厌为了让自己摆脱被仙人跳的窘境,还故意说过他不喜欢女人,他没有丁丁。
江厌的反应让张子霖忽然来了兴趣,她撑着桌子往前倾靠身子,低声追问道,“江厌,你不会真的没有丁丁吧?你和秋梦凉之前好了那么长时间,难道你们没有做过吗?”
“你问那么多干嘛!我当然有,厉害着呢!”
“看你这样子应该没动过小秋吧,没想到你还挺爱惜她的。”张子霖耸耸肩,把身子缩了回去,抄起勺子吧一勺罐头肉送进嘴中,“还是说你那方面有问题?否则我实在想不明白你为什么可以放任那么娇滴滴的一个姑娘在面前还波澜不惊的。”
“得了吧你。”江厌白了张子霖一眼,将话题从奇怪的方向拽回正轨,“你以为我不想吗?我只是害怕伤害到她。那时候,不,连现在也是,我一直都猜不透她心里的想法,不知道她到底在高兴还是难过,我总不能强人所难吧。”
“你们为什么会分开?”
“你知道江北吗?”
张子霖摇摇头,江厌了然道,“看来她没有告诉你这件事,不是什么好事。”
“至少她现在还记得你。”张子霖并没有打算在那件事上停留,“想要理解一个人其实并不困难,但你要先明白你为什么无法理解她。我看得出来,你在娱乐会所之所以会出手救我,而不是选择开脱自己,你完全可以让自己明哲保身,从这件破事中脱身而出,但你还是选择帮我。
原因是你还怀着一种侥幸,你猜最后我还是会帮你的,我会拿出我自己藏在身上的论文原件,会把所有对伊曼不利的证据全都拱手送出。不是因为我们是朋友,因为我和小秋的关系,而是因为毕竟我都走到这分田地了,与其这样生不如死的活着,不如把后半生都献给伟大的公正,富有意义的死掉。”
江厌沉吟了一会儿,沉沉地点点头,“是的,我的确这么想过。”
张子霖伸手拍拍江厌的肩膀,让他不必消沉,“毫无疑问,全知时代诞生的人们大多都是这样,你也好,我也好。我们都把一切想得太过理所当然,过于倾向自我中心化,所以他人关系到我们的行为都被潜意识给冲淡了,这使得这一行为本身自然得像是夏天的骄阳和冬天的飘雪一样,简直和宇宙固有的运行规律没有两样。”
江厌没有说话,对于张子霖的解释他仍有些棱模两可。
“我问你,如果我真的按照你心里想的那样做了,拿出压缩药丸原件,把所有证据交给你。”张子霖道,“你会什么反应?不,你什么反应都没有,因为这一切,我的所有行为都被你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你或许会感动,但是你感动的并不是我,而是你想的那个我,那个为了公道,大义献身的我。”
“你是说...”江厌目光一怔,“我因此忽略了秋梦凉的很多行为,从而丧失了理解她,感受她的可能。我之所以一直都陷入盲区,是因为我心里把秋梦凉想成了一个无法被理解的家伙。”
张子霖点点头,她起身走到江厌面前,如同拉衣服拉链一样作势拉开江厌的额头,将什么东西拿出来,又扔掉,“丢掉你以为的秋梦凉,试着重新去认识她,像个陌生人一样对待她,不要因为理所当然忽略她的每一个行为。记住,没有任何事情是理所当然的,就连她爱你这点也是。”
江厌低下头,脑袋里不停地回响和思考张子霖所告诉他的话。
张子霖又拍拍他的肩膀,“我去睡觉了,到峰会记得叫我。”
“等一下。”江厌猛地抬头器,暂时将这些思绪抛到脑后,他当然还记得张子霖之前那副仿佛预示着某种诀别的悲怆的目光,“我问你一个问题,你来峰会,真的只是想和秋梦凉解除误会,正式跟她告别吗?难道就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有没有呢?”张子霖自问自答地定住脚,饶有兴趣地看向江厌,“猜猜看吧,猜不到也无妨,因为你一定会知道的,结果就是早一点知道和晚一点知道的区别,所以这有什么关系呢?”
“晚安,江厌。”说着,张子霖便没入船舱深处的独立房间,门一关便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