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梦凉的论文一经流出，当即在竞赛会场掀起了轰然大波。

委员会迟迟给不出评分，从天顶的广播中隐约能听到他们之间的争执。一些惊艳于论文那具有突破性的，摆脱桎梏的思维飞越，想予以高分。但另一些考虑到竞赛公正，因为秋梦凉并未演讲今天所上报的主题，即便事出有因，也应以零分论处。

江厌作为距离秋梦凉最近，看得最明，听得最清的一个人。

他明白秋梦凉的这篇论文到底意味着什么，到底为什么会被秋梦凉寄予重望，为什么能让她鼓起勇气，自豪地说能做到三年前江厌所做不到的事，以及为什么称其为足以改变世界的论文。

如果论文属实，那它似乎向世人们展现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巨大阴谋。

而真正可怕的是，秋梦凉的论文并未使用任何具有偏见的，带有阴谋论意味的措辞，论文中的所有试验都是单纯的冲着解开难题和学术贡献而发生的，没有针对任何人，任何事。

这使得蕴藏在这篇论文背后的东西能更加醒目和深入人心。

简直就像是将一张背面涂有黑色颜料的白纸扬到光源下审看，光艰难地透过纸面，背面的黑色仿佛愈发深厚暗沉了，没有人不会注意到它，没有人会遗漏掉它。

知识共享论认为，进化让人类这个庞大的生物群体诞生出知识集合体。这个集合体就像互联网一样与全人类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它不断的搜刮着人类所拥有的知识，并把自己孕育成没有任何疏漏的超级仓库。

人类在为仓库继续增添摆件，使其更底蕴更加丰厚的同时。生为知识集合体中不可或缺的一员，人类也有权利去使用这个仓库中的任何东西，无论这件东西属于谁，是被谁放进来的。

这是自然选择，是进化论的结果，不曾违背宇宙的运行规律。

然而它却与真理之环发生了激烈的冲突。

知识共享论一视同仁地把所有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甚至是神智恍惚的精神病患者都变成了全知全能，无限接近于神的存在。但真理之环却立刻否决了这种可能。

天阶等级让全人类跌落神坛，在天阶测试中得到的等级和知识类型决定了一个人一生所能达到的下限和上限。因为天阶等级极难提升，在正常体制下，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平均只会提升两个天阶小级，而知识类型则永世不可改变。

知识集合体，既大书库，被维护者所管理，他们操控着真理之环，操控着天阶。

在这个强烈的自然与人为的矛盾冲突中，大书库的维护者成为罪魁祸首。他们干涉，甚至破坏了自然选择，他们用真理之环垄断知识，操控人类，将进化论视若狗彘。在这样的情境下，没有人会不痛恨他们，没有人会原谅他们。

人类盲目的信任大书库，甚至把大书库当作了唯一的精神信仰，当做真神来崇拜。而一旦得知这位真神的本意，它其实曾是要给予全人类福祉的，但却遭到了真理之环的介入，这份珍贵的福祉惨遭破坏，他们一定会因此怒发冲冠。

单单这一点，就足以在世界上掀起惊涛骇浪，引起无数难以想象的可怕后果。

但为了防止这样的情况发生，维护者们一定会采取必要措施，作为论文撰写者的秋梦凉，必然会遭受到打压，遇到不可预料的危险。江厌此之前并不知道究竟有多危险，他只是隐约有这样的预感，直到现在他才明白，现实要比他的预感严峻得多。

竞赛舞台，从上空广播中传来的委员会们的低声议论终于结束了。

他们终于冷静下来，暂时丢下偏见，以学者的，审慎的目光回忆起刚才的那场演讲，他们很快找到了一个不可忽视逻辑性错误，质问道：

“来自大书库生物大学的秋梦凉，很显然的是，倘若知识共享论得到验证，真的有一个人类知识集合体存在。而这个集合体与人类的作用是相互的，那人类一旦获得新知识，即便不进行发表，不告诉任何人。但凡它在大脑中诞生，立刻就会流入到集合体中，被全人类熟知。你，抱歉，伊曼是否忽视了这一点？”

秋梦凉早就意料到这个问题，不假思索地回答说，“伊曼教授认为，真理之环不仅控制着知识从大书库流入人类个体，同时也阻断了从人类个体知识的回流。但是控制知识回流并不简单，如果一味的阻断，那只会让知识更迭发生停止。但文明的进步又需要新知识的铺垫，所以他们设置了‘知识沙龙’，让类峰会这样的活动诞生。”

“有试验能证明知识回流遭到了阻断吗？”

“抱歉。”秋梦凉摇摇头，坦然地承认道，“要想知道知识回流是否被阻断，恐怕必须依赖于对真理之环的深入解析。然而伊曼教授并不具备这方面的知识和能力。”

委员会们沉吟了少顷，接着传来几声叹息，俨然对这个结果不太满意，“我们明白了，你让助手把你刚才说过的那几个试验的试验数据传过来，我们看过之后会对大书库生物大学的进行酌情打分。”

秋梦凉点头，目光投向临时助手，后者会意地开始操纵控制台，而秋梦凉则抿了抿嘴唇，像是心中仍有什么执念般地抬头问道，“我有一个问题。”

“请说。”

“伊曼教授的这篇论文，最后能不能被成功发表。”

广播后方的委员会们再次陷入沉默，最终由一个年迈的，沙哑的声音打破沉寂，“这我们不敢保证，它已经完全超出了我们的权限和能力范围。我不能代表委员会，也不能代表参加峰会的剩下二十九支团队，但至少我，我自己能保证，我听到了你想让我们听到的，看到了你想让我们看到的。这个回答你满意吗？”

“谢谢。”秋梦凉说。

此时后台的一间休息室中，因为委员会的决策而发生了剧烈的争执。

亚该亚同盟的队长们汇聚一堂，第一次发生了意见不合。一部分觉得学术至上，秋梦凉演讲的论文何其精彩他们都有目共睹，此时应该暂时抛下规则和好胜心的束缚，让这篇论文得到它应该得到的成绩。

另一部分则坚持己见，认为既然定下了新的规则，就不该打破。他们承认这篇论文的确让他们大开眼界，但他们是带着目的来的，不能为此舍弃自己的目的。

毕竟在三十只支团队中，最终只有六支有资格参与最后的知识争夺赛。而且每支团队都出类拔萃，任何一点点分数上微小的偏差都有可能让他们与六个名额擦肩而过。

争执愈演愈烈，作为领袖的中田让恰时挺身而出，“别忘了你们在加入同盟前承诺的话，在我们合力淘汰掉所有的对手，在只剩下我们自己，并且不得不解散同盟之前，我们不分彼此，同舟共济，我们向盟友展示自己的美德，直到对方为之羞愧。我们不留余地的帮助盟友，即使他不知恩义。私心将使我们寸步难行，争吵会把我们推入深渊。我们要相信我们的盟友，就像相信我们自己。”

话音刚落，原本争执的几个人纷纷低下头，羞愧地红了脸。

正式加入亚该亚同盟的第一步，就是将要进行竞赛的论文共享。而盟友将会以自己各种各样的角度对论文发表修改意见和文字润色，使论文质量更进一竿。

这个做法极大程度上的拉近了亚该亚同盟的凝聚力。

在场有不少团队原本对自己不怀信心，甚至觉得第一天就会遭到淘汰。而正是因为加入了亚该亚同盟，在得到建议并且修缮后，成功晋级到今天的赛程。

“无论怎么样，我不能让我的朋友们遭到不公平的对待。”中田让说，“我这就去找委员会，让他们给亚该亚同盟一个合理的解释。当然，若想为学术慷慨就义，我也不会制止，但同盟如果少了你，少了你们任何一个，都不会再同现在一样完整。”

说完，中田让就昂扬地走出休息室，在亚该亚同盟的目送下走向竞赛舞台。

在并不算长的走廊上走着，中田让想了很多，他最后决定以联名的方式向委员会提出抗议，整个亚该亚同盟凝聚了十余支商业团队，委员会不可能无视他们的意见。

他佩服秋梦凉，更佩服伊曼，但这并不能让他甘愿放弃峰会名额。

从小就尝过团队那巨大能量所带来的甜头的他，对于团队一词有着根深蒂固的执念。他始终认为，只要将人们凝聚起来，他们就是全知全能的，是无敌的。所以他向来做事都是以团队的形式进行，并且屡试不爽。

这也是他为什么佩服伊曼的原因。‘伊曼的’知识共享论简直和他的做法如出一辙。

正当打定决心的中田让快走出走廊，进入到竞赛舞台的外围时。

忽然一道黑影从旁边不远处的厕所中闪现过来。待中田让反应过来时，他的双臂已经被牢牢地反扣在身后，一只带着淡淡热温的手从他的喉咙前穿过。

中田让觉得喉结处传来刺骨的冰凉，下意识地低头看，却看见一柄餐刀抵住了自己的喉咙，餐刀正银晃晃地反射着走廊的灯光。他甚至能在刀刃上看到倒影出的面露惊恐的自己。

“你...你是谁...”中田让吞了口唾沫，喉咙旋即传来一阵刺痛。他额头已经逼出一层层的冷汗，想用余光向后瞥视控制住自己的人，却因视角有限中途作罢。

“我叫张子霖。”她说，“好好记着，不过我相信你会记得一辈子的。”

“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中田让控制住喘息和颤抖，避免喉咙又碰到锋刃被划破，“我没有钱，每个月的薪资我都会拿去救济残弱，你找错人了。”

“为什么你们总是觉得钱能解决所有问题。”张子霖厌恶地说，但很快恢复平常的语气，“只要你不乱来，好好当我的人质，我能保证你平安无事。”

“我知道了。”

“现在带我去会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