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违的置身大书库，江厌心中忽然升起一种陌生的背离感。

尤其是在得知秋梦凉那篇令人惊世骇俗的论文之后。江厌原本以为，大书库是人类创造出来的，是一个内容无比庞大的超级数据库。但倘若秋梦凉的论证是正确的，那这里就变成了种没有物理形象，如同灵魂般抽象的意识集合体，知识集合体。

在这片无限纯白空间中的一切，不是二进制的堆叠，而是人类大脑的融合。

仿佛要迫不及待的自证似得，江厌来到这里后，连同这里的景色也幡然大变。

原本广袤无垠的纯白色空间依然存在，只是空间中那些整齐有序排列在两边的书架全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代之一颗成年海胆般的巨大光球。

光球仍在散发着光亮，光起初觉得刺眼，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也能逐渐适应下来。

光球表面激射出无数条从四面方无限延伸的光线，江厌明白，这些光线连接着全人类，它与全人类进行着密切的交互活动。可这个交互却被真理之环所遏止了。

江厌刚进入大书库，高空中就闪出一串省略号。

“鱼组长？”江厌试探性地问道，“你怎么也进来了，记得我们就是用这种方式第一次见面的，现在想想还有点怀念。等等...不对，如果你的能力是操控网络，那为什么还能黑到这里来？难道这里就是数据库，秋梦凉的论证出错了？”

话音刚落，大书库空间又立刻变换，刹那间变回了曾经那左右两边漂浮满巨大书架的模样。江厌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空间的模样会随着它的想法发生改变。

“天堂之门，诺亚清扫和无上谏言本来就是人类架构的三重网络防御。”上空传来鱼啄静的回应，没有声音，只是文字的迅速浮现，“无论这里到底是数据库还是知识集合体，这三重防御依然存在。如果是集合体，只能说明一点，维护者们已经知晓了集合体这个事实，并清楚如何控制和保护它。”

鱼啄静说完这句话后，空间再次变换，从无数书架变回了海胆般的巨型光球。

“那里头呢，里头你看出什么来了吗？”

“没有。”

江厌试着闭上眼，用眼皮世界进行观察，可眼前并未有任何变化。四周仍然和肉眼看到的一样纯白无瑕，广袤无垠，光球仍然如同一颗巨大的海胆。

他不明白，究竟是眼皮世界看不出所以然，还是他用眼睛看到的已经是本质。

“你要干什么。”

鱼啄静快速地在上空发出文字，江厌甚至能看到她拼写的过程。

“刚才的舞台上的事你知道了吗？”

“没空知道。”

江厌讪讪地挠了挠脑袋，只好坦白地指了指自己颈部的真理之环，天阶B级蓝光随着呼吸的频率闪烁寂灭，江厌说，“这只假真理之环不是秋梦凉给我的吗，既然是天阶B级，在知识嫁接的作用下应该可以提升到A级的知识量。所以我想找点A级的知识糊弄一下，最好是伊曼主修科目的A级知识，我记得他好像是人体学。”

上空沉寂了一段时间，正当江厌以为鱼啄静是不是离开的时候，才缓缓出现一行字。

“光球的十一点钟方向，最粗的一根光柱。”

江厌按照鱼啄静的指示来到以光球为中心的十一点方向，但奈何即便是一个方向，同时从光球中激射出来的光柱仍密密麻麻，多得不可计数，找到其中最粗的一根委实耗费了江厌很长时间。

没有急着去接触那支光柱，江厌问，“如果这里不是数据库，那你是怎么知晓这每一条光柱代表什么知识的？之前也是，你也带我找到了《大书库法律所在的书架。”

“你想过没有。”鱼啄静写道，“如果我能成功入侵三重网络防御，最终的结果也只是恢复到既没有维护者干涉的，人与知识集合体相互交互的自然状态，所以我能知道知识的类目。但因为无法突破最后一层的无上谏言，就算知道类目我也无法使用这些知识，一如知道上锁的盒子里装着什么，但无法打开盒子得到它一样。”

“至于你。”鱼啄静化繁为简，“我想你应该问你自己，问一问你是谁，问一问你为什么能无视那三重防御来到这里。答案兴许会和曾陷害你，将你逼上法庭的罪魁祸首有关。”

发出这串文字后，诺亚清扫那拦截了整个空间的光壁迅速穿越江厌的身子，席卷而过。上空随之陷入沉寂，恢复成惯常的满目空白。

江厌明白，鱼啄静显然离开了，她不能被诺亚清扫击中，否则她的入侵将会暴露。

江厌迟疑了一下，接着伸出手，但在半空想到什么又缩了回来。他沉吟地酝酿了一会儿，光球消失了，无数塞满了书的书架再次出现，江厌这才呵了口气，轻叹道，“还是这样舒服一点。”

面前的书架挂着生物学三字的分类标牌。由于书的概念在大书库中已经面目全非，书架上的书的外形则是根据江厌想象中书的模样所构建出来的，并非‘一坨狗屎’，却也难免和真实的书有所偏差。

江厌从书架抽出看起来最为崭新的一本。

的确是人体学内容的书，封面上有一个人体器官的透视图。

而且因为这本少有翻动的痕迹。不像大多数的生物学书四角卷曲，封皮泛黄。他还看到，甚至有一本广为人知的生物学常识已经有了明显的破损，其中几页摇摇欲坠。

所以江厌能推断，越新的书，书里面的内容所要求的天阶等级越高，反之越低。因为太多人知道，太多人‘翻阅’，所以那本生物学常识会一副破烂模样。

拿到书后，江厌按照曾今做过的那样。

将书翻开到最后的空白页，咬破手指，用染血的手指在空白页迅速写下一行精简的文字。他转过头，看到新一轮的诺亚清扫的光壁已经侵袭到近处，于是连忙将书合上，匆促地放回原位。

大书库的时间流逝极其缓慢，不足现实的百分之一。

江厌回过神来时，他甚至还能听到自己刚才说话的余音通过骨传导震动耳膜。

“按下那个按钮试试。”他紧随其后地再次重复说，“只要按下按钮，知识思路就会被贯通，我的知识量将会有少量提升，只要证实这些知识确实存在，就能证明我没有说谎。”

“谁能证实？”临时助手大声道，“我们天阶等级都相差无几！”

正在这时，从舞台上方的广播中传来一声年迈的，沙哑的声音，“我能。”

江厌记得这个声音，他就是委员会中，刚才向秋梦凉提出问题，并向她保证，论文他听到了，看到了的那一位，“我能证实，天阶A级来作证人，够吗？”

“够了，够了。”临时助手连忙说，他没想到他们团队之间的摩擦竟然能引出委员会的那些老家伙，“那我现在就按按钮，劳烦各位了。”

临时助手高高地扬起遥控，拇指用力，随着一声清脆的敲击，唯一的按钮被按下。

江厌顿时面色剧变，像是遭遇了某种不堪忍受的疼痛般五官扭成一团。他摇摇晃晃地跌坐在地，身子在地面翻滚，双手紧紧地捂住脑袋，嘴里咬牙切齿地发出痛苦的呻吟。

全场只有熟知知识嫁接的秋梦凉知道，江厌是装的，他做出这种反应只是为了让人容易信服，反应越大别人越会信以为真。若是半点反应都没有他们就会怀疑。

而远处在照看治疗舱的几个不知情的医生护士见了，立刻冲袭过来。

护士扶住江厌，医生从医疗箱里找到镇痛剂，顺着江厌的手臂将药剂缓缓注入。

在江厌那明显遭受到头部剧痛的反应持续了几分钟后，镇痛剂似乎起了效果，他的脸色渐渐缓和过来，脸上的虚汗也被护士用手巾擦拭干净，在护士的搀扶下，江厌站了起来。

舞台上空的广播再次传来那个年迈沙哑的声音，“看来这个过程很痛苦，但新知识的获取从来都是痛苦的，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现在你能展示你所得到的知识了吗？”

江厌环顾四周，目光从在场几个助手身上扫过，从全息转播器上扫过。

广播后面的人会意，“对，我怎么把‘知识泄露’给忘了。所有人背过身去，如果让我发现你们有谁在偷看，那我只能把你们送进监狱了。”

江厌点点头，旋即亮出通讯手环，在手环投射的简易全息上打出一行字。

‘根据实验数据证明，脚皮泡水可以一定程度维持人体健康，延长寿命。’

上空沉默了几秒钟时间，旋即轰然大笑，“行了，你已经证明了。这的确是只有至少天阶A级的人体生物学才能知道的一段话。虽然它只是假说，而且在我看来，这段知识的作者显然是用这段话来讽刺和挖苦一位他在学术上的对手，因为那位对手曾因为打赌被迫吞下一片脚皮。”

江厌满意地删除了这行字，在广播的通知下，所有人得以转回身子。

他们都对江厌刚才到底做了什么和充满了好奇，但他们都清楚，好奇归好奇。如果稍稍因为好奇心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就会因为触及到知识泄露而被判入狱。

“你们自己的事，就自己处理吧，我不再干涉。”

待广播寂灭，所有人心里都有了一个底。刚才广播里说的话他们都事无巨细的听见了，江厌通过知识嫁接展现出了至少天阶A级的人体生物学知识。

而大书库生物大学中，秋梦凉是神经学，唯独伊曼是人体学。

也就是说，只有同属人体学天阶A的伊曼，能够写出能A级人体学的知识思路。这些知识思路想必在黑猩猩的试验时，为了验证可能性就被编写出来了，但最后却遭到了江厌的利用。

事已至此已经水落石出。

江厌把知识嫁接的遥控器拿了回来，为了表明自己决心和悔意。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按下按钮将知识嫁接关闭，并把遥控器砸向地面，最后用脚踩成碎片。

这浪子回头的一幕显然得到了众多人的赞赏，峰会舞台和休息室中一时响起了无数的掌声和欢呼声。这种道德上的圆满感让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心灵的宽慰。

而这正是江厌的意图所在。

他已经通过抬高自己的价值，变相的抬高伊曼。现在的伊曼已经高高在上，这篇论文毫无悬念地被冠宇到了他的脑顶，他想摘也摘不下来。即便伊曼自己否决，也只会被当作是高尚学者的谦虚和矜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