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两个多月再次回到熟悉的船舱,江厌内心感慨万分。
他仍清楚的记得不久前,自己迷迷糊糊的被鱼啄静拐上贼船,加入了一个叫破溃的组织,以至于现在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还算不算这个组织的一员。除了鱼啄静,还有一个早从破溃中退出,自称来自那颗已经毁灭的六号次行星的神秘男性之外,他就再也没见过其他人。
说实在的,江厌心里没有半点除了茫然之外其他的感觉。
既不会觉得因为身在破溃而荣幸,也不会觉得受到了他们的漠视而羞愤。反而还有些庆幸,庆幸自己没有像鱼啄静那样,为组织出生入死差点丢掉性命。更不用为受到组织的帮助,欠了人情而绞尽脑汁的思索该如何偿还。
将鱼啄静放进飞船二层休息室的紧急治疗舱,足够先进的智能设备完全不需要操作者具备相关的职业知识,只消按照操作提醒简单的点击按钮就能启动程序,之后的一切就全都交给时间。
返回一楼客舱,乌夷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
江厌从飞船舱门旁的衣架上摘下一件鱼啄静的长皮衣为乌夷盖好,正巧听见她在梦呓,嘴巴翕张地说着她今天的所见所闻。用的是陈述句,似乎是梦到了一个亲近的人,于是迫不及待地把一肚子见闻倾诉出去。
跑了大半天,两只剑齿虎也疲惫不堪,一左一右各自趴在船舱的角落里。听见脚步声,便不谋而合地看了一眼从小楼梯上走下的江厌,打了个哈欠又继续闭目小憩。
船舱中只剩下一片静谧,感受着从天花板排风口送来的温度适宜的轻风,江厌这才又有实感,他们的确已经离开了环境险恶的二号次行星,暂时阔别了毒辣的太阳光和无比燥热的天气。
想起船舱里有鱼啄静特意准备的一台便携冰箱,江厌顺着记忆在厨台下方找到了它。冰箱中还存放着几听饮料,只不过因为飞船太长时间都无人问津,冷冻功能并未开启,罐装饮料并没有江厌记忆中那么冰凉。
他顿时没了畅饮一通的兴趣,顺手把冰箱重新启动。
无所事事的江厌最终在小楼梯口旁的凳子上坐下,一面是能第一时间听到二楼的动静,知晓鱼啄静何时醒来。一面则是为了照顾乌夷,怕她醒来之后看不到熟悉的人而惶惶不安。
他抱着胸,将背靠在墙壁上,头微微扬起,好让身子保持在一个还算舒适的角度。
可才坐了不到十秒钟,江厌又猛地站了起来。在船舱中派徘徊一圈后原路返回,重新以同样的体态坐了回去。但他还是觉得别扭,哪都不对劲,心里不舒服,难受得要命。
他起先以为是坐姿的问题,变着模样地调整了几次。架起二郎腿,双手交叉枕住后脑勺,甚至是再搬来一只凳子,拼成一张简陋的,逼仄的床,自己再直挺挺地躺上去。又或者身体翻转,双手撑着地面,脚跟抵住墙壁。但结果都不奏效,无论他怎么变换姿态,心口还是像堵着一口气,无论如何都吐不出去。
不仅是心里不舒坦,之后连身子都开始燥热起来。
后背瘙痒难耐,于是背过手去抓背。等他抓的时候,大腿又开始痒。仿佛在打地鼠,无论他抓哪,哪里好转,总会有另外的地方开始重蹈覆辙。
身体和心灵上的双重折磨让江厌不能自已,他为之愤怒。恨不得将眼前看到的一切都在地面上砸碎,把一切都破坏。这其中甚至包括他自己,他迫切地想给自己的脸上来一拳,掰断自己的手指,或者一头栽到冰冷冷的墙壁上。
江厌如坐针毡,终于忍无可忍,拖着备受煎熬的身子冲进浴室,将门锁紧。
打开洗手台的水阀,江厌便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把头扎进水池,让水流持续浇灌自己的头顶。凉水很快就蓄满洗手台,漫过他低垂进水台的脸。无法呼吸就不呼吸,睁不开眼就不睁眼。即使水涌满他的耳道,在他的耳壁上汩汩作响也不管不顾。
他逼迫自己把脸沉在水池里,直到大脑因为缺氧开始晕眩,求生欲如同有另一个人在身后拽着他的身体,竭尽全力地想把他从水池中拉出来时,江厌才猛地提起头颅。
水池上方小巧的圆镜里倒影出江厌完全被水打湿的狼狈模样,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个马戏团的小丑,忍不住笑出声来。但旋即又一拳砸向镜面,一声沉闷的震响后,镜子闪出无数道裂纹,蛛网般从受力点朝四周散开。
至此,江厌终于重新恢复原状,平静下来。
他当然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他从镜子里那张令人生厌的脸上看到了原因。江厌盯着镜子中的自己,他明知道那是自己,只会是自己,却又充斥着快喷薄而出的陌生感。
镜子里的那张脸完全变了模样,它比以前黑得多,两颊和额头有几块被紫外线灼烧的伤疤。血雨干涸后在他脸上留下了很多不太醒目,却也没办法视之不见水痕。嘴唇上起了一层坚硬的白壳,用手指一刮就有干壳往下簌簌剥落。
尤其是那双涣散的眼睛里布满了连江厌自己都莫名其妙的焦虑。瞳孔正在逃避,好像不受江厌控制的和它自己在做某种追逐游戏,江厌越想捕捉到镜中瞳孔,镜中的瞳孔就跑得越快。眼看就要抓住它的尾迹,下一秒却又从手中溜走,并且屡试不爽。
江厌闭上眼,用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往后退了几步,靠着墙在浴室角落中坐下。
他在焦虑,在心急,在不安的泥沼中苦苦挣扎。镜子中的倒影是这样告诉他的,并且在他坐下后,这些混乱的情绪似乎又有了卷土重来的征兆。他总算明白了,只要自己一停下脚步,休息赋闲下来,他就会重新发作。
为了找到原因,江厌彻底放松自己,尝试着不再压抑自己内心的情绪。让它们自由的在自己身体里胡作非为,让它们夺走身体的掌控权。江厌想,只要跟着它们走,它们会把他带到目的地。
答案在喘息间呼之欲出,当江厌放任情绪的释放,第一时间浮现在他脑中的想法就只剩下两字——伊曼——江厌恍然大悟。从遇见伊曼开始,他就一直处在被动的那面,好像伊曼在暗处,他在明处。他只能不停的闪躲,避开伊曼不知何时会到来的攻击。可等他顺着那个方向反击过去时,伊曼早已悄无声息地更换了藏身之处。
尽管江厌曾试着从伊曼手中抢回主导权,朝看不见的黑暗中发起攻势。看起来气势十足,但根本无法对伊曼造成威胁。大部分都落空了,当然也有没落空的几次,却也只造成了些无伤大雅的轻伤,
在行动的时候,在身体高速运转的时候,他才觉得和伊曼的距离在逐渐拉近。而一旦停止下来,他们之间的差距就将成倍数的激增。尤其在发生了阿列克谢的事情后,这种距离在江厌心里更是被拉开到难以逾越的程度。
他和伊曼之间的差距越大,江厌的焦虑和不安也就越强烈。
他一共发作了两次,一次是在集合监狱,一次是十分钟前。江厌不知道还会不会有第三次,这是他自己无法控制的。即便当时有什么东西能将焦虑压制下来,譬如说乌夷的哽咽,譬如说当头淋下的凉水,但这些终究不是一劳永逸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