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简站在阴影中,似一根倔强冰冷的钉子,话一个字一个字从她牙缝里挤出来,极为低沉,“我们的交易是放过福利院。”
昆丁山掀了一页书页,面色丝毫未变,似乎没有动怒,“你知道那片地花了多少钱吗?多少人把主意打到清水镇,炒地皮开发旅游业,做什么都能捞钱,如果不是我压着,福利院早就消失了。”说到最后,他发出一声轻嗤。
迟简的心随着他的话一点点沉下去,似乎沉入无尽的深渊。
昆丁山继续说,“就算福利院的人日后步入社会,能做些什么?被人捏死,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他嘴里虽然没有过分贬低,但轻蔑却显而易见,迟简悄无声息握紧了拳头,“就算如此,他们也应该有自己的人生。”她已经没得选择了,但至少,她希望那些孩子有自己的选择。
“你怎么知道这不是他们想要的人生?”昆丁山把羊皮书签放进书里合上,那本厚厚的原装书被随手放在桌子上,他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正视迟简的面容,“与其在社会上终日平庸无能,实现不了抱负,不如利用我提供给他们的资源为昆氏做事。”
闻言,迟简微微眯着双眸,调子微冷,似乎寒冬枝头的红梅,“可你把他们当杀人工具来训练。”
“我也把你当杀人工具训练,”昆丁山的双手交叉在一起,悠闲自在,“事实证明很成功不是吗?即便你脱离昆氏集团,凭一身本事,你也可以走上人生巅峰。”
迟简没有说话,丝毫没有放松,昆丁山说得轻松,可他们彼此都明白,她一辈子也脱离不了昆氏。
即便昆丁山此时坐着,低迟简好几个头,但浑身的气势丝毫不弱,如一座大山,巍峨不动,面对这样老谋深算的狮子,迟简暗暗咬紧了牙,绷紧全部神经,不敢露一丝退却和他博弈,好像在钢丝上走,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
“放过福利院。”她直直地望着他。
“别忘了自己的身份,”昆丁山轻飘飘地扫了她一眼,“打了我派去的人,我不惩罚你都是仁慈,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做生意的双方都需要持有筹码,既然迟简一样没有,还谈什么。
闻言,迟简似乎浑身被冻住了,她用力止住身体的颤栗,面上仍是冷冷的,没有过多愤怒的神色。
并非她不恼怒,更歇斯底里的也有过,只是没用。
别忘了身份。
这五个字好像五指山,压了迟简好多年,无数的不甘心,无数的反抗,都被这一句话定住,仿佛带上紧箍咒,再也挣扎不得。
已经十年过去,曾经的伤痛还深埋心底,历历在目,仿佛昨日。她之于昆丁山,就好似狮子之于驯兽人,对他手上的鞭子感到发自灵魂的恐惧。
尽管如今她的心智和以往大不相同,但面对不动声色却高高在上的昆丁山,她依旧有所忌惮,稍有不慎,福利院就会遭受灭顶之灾。——如果不是昆氏集团的资助,仅凭当地政府那少的可怜的帮扶和资源,福利院的孩子早就饿死了,哪有今天活蹦乱跳的健康模样。
如今她虽然可以凭一己之力保住福利院,但她早已被牢笼束缚,谈何自由,谈何保护。
注意到迟简不言不语,无声透露出灰暗的模样,昆丁山感觉很满意,除了最开始的几年,她还不信命,时常露出小兽般凶狠的眼神,接下来几年她就好像戴上一副铁打的面具,任风吹雨打也没有一丝裂隙。
如今他终于又看到迟简情绪的波动,莫名给他一种操纵人生死的快意。
于是他也退了一步,毕竟不能逼上绝路,否则会玉石俱焚。他虽然不在意石头,但是石头顺手了,还挺好用,不能白白浪费。
于是他大发慈悲地表示了妥协的态度,承诺不再把福利院的孩子当杀手培养,条件是迟简彻底卖身,生是昆氏集团的人死是昆氏集团的鬼。
签完自己的名字,走出书房,迟简似乎云里雾里地游荡,转身回望了一下,里面黑魆魆的,似乎是吞噬人骨肉的血盆大口。
她忽然感觉有些好笑,嘴角泻出一丝自嘲的笑意。
灵魂被带上锁链感觉,永远攥在昆氏手里,死也挣脱不开,十年来都是这么过的,她有什么值得悲伤的?
应该早已习惯了才是。
黑暗中,女子坚毅的面容隐隐流露出赴死的悲壮,她纤瘦的身影萦绕着无力反抗顺其自然的灰色绝望,似乎索福克勒斯笔下命中注定的悲剧。尽管浑身血液如何沸腾,如何与命运抗争,最终兜兜转转,还是被残忍的浸在冰水中,冷却,凝固。
这是最残忍的噩梦,无穷无尽的纠缠——
梦觉尚心寒。
*
回到如梦幻宫殿一般的闺房,昆楚玉已经梳洗完毕,正准备休息,看到迟简的身影,面露惊喜,“你回来了。”温软的嗓音中带着浅浅的雀跃。
迟简点了点头,从书房到昆楚玉的房间有不短的距离,足够她把所有低沉冰冷的思绪收敛,恢复原本平静的面容。
她走过去,坐在昆楚玉的床边,拨了拨她额上的碎发,过了会儿,温声道:“谢谢你。”
话说的没头没脑,但昆楚玉听得懂。她握住迟简的手,贴到自己的脸颊边,眨了眨眼眸,“没事。”她的眼神明亮而温暖。
彼此心知肚明。
面前的娉婷少女,娇软的身躯陷在舒适的天鹅绒锦缎中,她的皮肤如瓷如玉,洁白细腻,泛着健康的光泽,眼眸温润,仿佛三月春风拂过的澄碧湖面,悠悠流转着光芒。
用美丽或者精致这样的词语放在他身上是不恰当的,因为这份美并不是科学计量出来的、一丝不苟的美丽,而是古代仕女图中走出来的妙人,浑然天成的窈窕。
同样天成的还有她的早慧,她没有辜负昆丁山的期待,或者说不愧是昆丁山的女儿,聪慧机敏,内敛于心。
昆丁山之所以转变,恐怕她在其中出力不少,她在公司集团中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昆丁山也默许了这种行为,他的女儿总不该直接继承自己所有的资源,要有能力证明未来继承人的身份。
发生在各地事故的新闻,发生在清水镇福利院的事件,她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迟简的心情很复杂,她无法顺其自然地陷进这段关系网里面,一方面,昆楚玉救了她,帮了她,她万分感激,也喜欢对方的亲近;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她被迫留在昆氏,成为昆丁山的爪牙。
可当初如果没有昆氏提供的资源,又怎会有如今的她,福利院一样保不住……迟简轻轻抽回手,昆楚玉娇嫩的脸颊与自己生了薄茧的手触感完全不同,她很怕刮疼对方的脸,声音很轻,“睡吧。”
昆楚玉点了点头,很乖。
这天晚上,迟简独自在露台抽了一夜的烟。她基本不抽烟,但如今,蓝色的星火在她指间缭绕出淡淡的烟雾,孤独而寂寞,她几乎有些沉迷在这引人堕落的幻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