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您一定不能坐视不管呐。”林将军心急如焚地注视着颜夕，脸上平白又添了几道皱纹。

颜夕摇了摇手，示意不能急，目光落在了陆恒身上。

一直一言不发的陆恒这才开口，“日前城主来信说，南拓一战，王爷出了不少风头，如今正是朝中权贵的眼中钉，要王爷尽早返回南城。”

“现下他的一双儿女正在外面为了南疆流离失所的百姓筹集赈灾银两，我们竟要眼睁睁看他他受冤下狱，任凭奸人伺机侵吞他的产业——这让天理何在，公道何在？”

陆恒忙解释道，“林将军，陆某不是这个意思。”陆恒口拙，涨红了脸，颜夕扬了扬手示意他慢慢说，他屏息整理了思路，这才缓缓说道，“我家王爷现在招人嫉恨，若是他出面，恐怕会适得其反，反而救不了苏老爷。”

南山王族和李氏皇族的渊源，林子松自然是清楚的，陆恒这一席话倒是说得在理。

“苏家的两个，估计很快就会得到消息。”颜夕忽然问道，“殿下呢？”

“晨起，殿下出门去了军营，至今未归。”刘予钦说道。

“和谁一起？”

“听说是与杨侍卫。”

颜夕沉思片刻，说道，“现在远水救不了近火，本王已经回信命人在京都照看着苏老爷，当务之急是要保住外面的两姐弟，若是苏家姐弟落入他们手中，苏老爷在胁迫之下屈打成招，到时候才是无力回天。”

林将军一震，“老夫立即派兵保护苏家姐弟。”

“不可。”陆恒忙劝阻，“这样太过招摇，若是秋后算账，林将军也有包庇之罪。”

“那该如何？”

“你不用操心，先回军营，此事切莫声张。”颜夕说道，“苏家人，有本王来护。”

颜夕派遣烛龙前去古月斋，借以帮忙的名义，先盯着苏轻语。

李慕宸回府的时候，刚过申时。

颜夕用完晚膳，出发去了古月斋。

苏轻语的神色并不十分好，眉眼之间疲态尽显，眼眸里隐约泛着红血丝。见着是颜夕来了，眼神为之一振，先是招待着引到了二楼的厢房之内观礼，继而又忙于招呼其它的客人。诺大的古月斋，腾出了整整一层作为斋宴拍卖的场所，往来宾客有百余人之多。

其间，一直未见苏默。

慈善斋宴因为有都护府大力支持，又有南山王亲自到场，方圆百里的世家权贵，富贾乡绅颇为捧场，半个时辰不到，筹集金额已达上万余两。

“王爷，苏公子被囚禁在苏府别苑？”素秋传话道。

颜夕沉下了脸，暗道此刻苏轻语恐怕已经知晓家中变故。眺望台下，苏轻语待人接物依旧大方得体，全然看不出丝毫的情绪和痕迹，这样的意志和风度，是多少世家女子也比不上的。

“我先去苏府，待此处事毕，让烛龙带苏轻语来见我。”

原本，两姐弟都正为这斋宴筹备，不料傍晚时分收到京都传来的消息，父亲下狱，苏府被封。苏默即刻便要回京都营救父亲，不料却被家姐关在别苑的小楼里。

他深谙父亲的秉性，绝不会参与那些贪腐之事，苏家家大业大，更是犯不上。

小楼的窗子打开的时候，苏默愣了愣。颜夕从窗沿跳了进来，看见苏默忧心忡忡的模样，便晓得他已经知道变故。

颜夕长叹了一口气，“我已经派人去京都打点，你爹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

“多谢。”

“此事还未定锤，尚有转圜的余地，你别太担心。”

苏默冷笑一声，“经此一事，我才知道，何谓君暗臣蔽。”他颓然坐在凳子上，一只手撑着桌沿，抵着额头，一只手握拳藏在袖间。丹凤眸下，布满了殷红的血丝，下颌的筋肉紧绷，是他愤懑地咬紧了后槽牙。

“苏默。”颜夕上前一步，环抱住他的肩膀。这一世，她定意要守护他，见他这样难过，却无从分担，只能用这样的相拥，宽慰他心里的苦楚。

闻得小楼楼梯上传来脚步声，颜夕松开了臂膀，同时，苏轻语推门而入。

看见颜夕，苏轻语忍了许久的情绪终于倾泻而出，瘫软在身后烛龙的怀中，嘤嘤哭泣起来。烛龙一路相守，深知她忍下心中的担忧和惶恐，应酬主持今晚的斋宴，不曾失了苏家的礼节和名声。看着怀中失声痛哭的女子，不禁生出几分敬佩和怜悯，环抱她在怀中。

“待长孙殿下回来，本王会请他写信给荣太妃娘娘，赫连家与少府台几代姻亲，在狱中保住苏老爷应该不是难事。烛龙会护送你们去找太傅袁青。”颜夕顿了顿，“沉住气，静候时机。”

苏默将信将疑地看向颜夕，他们商贾之家，比不得官宦出身的人，更遑论此番的对手是天皇贵胄，权势滔天的凌王。幸好，南山王为他们筹谋，行事周全而冷静，寥寥数语，让苏轻语的哭声渐歇，一时间都生出了几分勇气。

颜夕命人提前在后门备下了马车，赶车的车夫头发花白装扮朴实，从前受了南山王府的恩惠，此番特来相助。

“谭鸣曾是御史谭家的家奴，此番你们就扮作他的家眷，回京都看望谭老太爷。”颜夕道，“御史位居三公，有忠谏之权，即便是凌王，看在他的面上也不敢造次。”

烛龙扶着苏轻语上了车，将随行的行李一同安置到里面。

颜夕望着苏默，清丽的面容透着几分情切。她亲自为他系好了披风，玄青的锦缎缀着一圈黑亮的绒毛，衬得他精致的五官更加惊艳。

“苏默，我知道世间的悲欢并不相通，旁人若说能体会你此刻的心情，你定不屑。但愿你此去保重，归来时仍保有一颗赤诚之心。”

她的目光晶亮，泛着水光，一闪一闪的眸子在苏默的心底荡开一层层涟漪。

“多谢。”

看着他躬身作揖的一瞬，颜夕红了眼，鼻间一阵酸涩涌上，她下意识地转过了身，却对上了李慕宸——他不知已经在身后站了多久。

苏家姐弟的马车渐行渐远，颜夕一行人行走在南疆的宽阔的街道上，时值深夜，路上褪去了中秋佳节的热闹，街市店铺大门紧闭，只余清冷的夜风吹得人瑟瑟发抖。

李慕宸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披盖在颜夕的肩上。

她的眼睛红红的，那一瞬强忍的泪水，被他撞见。他第一反应是心疼，然后才有那么一丝的酸涩。

“王爷对苏公子格外上心。”他陈述这个事实。

“前世欠他的。”

她转过头，坦城的目光，毫不避忌地直勾勾看向他。

“前世之说，虚无缥缈，王爷不愿说就罢了，本王不会追问。”

颜夕摇了摇头，告诉他，“你不懂，我从前任性狂妄，犯下大错，亏欠了许多人。”

他听了，似懂非懂，低声问，“那我帮你还可好？”

颜夕嗤笑一声，悬在眼眶里的两颗泪落下，像晶莹的水晶，覆着水光的眸子看向身侧之人，却汹涌着毫不遮掩的不屑。

“不必了，我的债，我亲手还上。”

众人返回了都护府，今日之事，事发突然，大家都为苏家姐弟和苏家的命运捏了一把汗，比平日要沉默许多，各道晚安，洗漱安歇。

唯有西厢的灯还亮着，杨恕云腹部裹着厚重的纱布，纱布之下隐约透着血迹，躺在床上。烛台上的蜡烛燃了一半，一地的染血衣裳和纱布看起来触目惊心。桌角有人点了一根檀香，用以去血腥气，现下只剩香灰了，而密封的窗户和房门，倒叫檀香，蜡味，血气混和成一股沉重的气味，充斥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封洛持剑守在门口，一贯地面无表情。

“可有人来过？”

“无人来过。”他答道，面上看不出欢喜或难过。

李慕宸习惯了这样的封洛，“好，你歇着去吧。”

看着他恭敬告退，远去的挺拔背影，平添几分落寞。他看得出来，封洛并不是心甘情愿跟随他，恐怕是颜夕的命令。

“封洛，烛龙护送苏家姐弟去京都，现下她身边缺个忠心的人，不如……”

“殿下有心。王爷她……并不需要我。”他握紧了剑把，消失在拐角里。

李慕宸推开门，扑面而来的浓重气息，让他皱起了眉头。

他合上了门，将朝向密林的舷窗打开，清新的空气灌进来，几番轮换，这才让房间里的气息不那般难忍。

刚才他听说颜夕去了古月斋，担心她因为苏默而失了分寸，处理完杨恕云的伤口就匆匆赶了过去。走得急，一地乱糟糟的东西还没来得及收拾。他拿了架子上用来洗脸的铜盆，将一地带血的纱布和衣裳都丢了进去，点燃了，放那缓缓烧着。

杨恕云头一次看见荣王殿下撸起袖子收拾房间，手脚还这般利落。明明是才十几岁的少年，做起这些清扫的事，竟比普通人家的孩子还要利索。

“醒了？”李慕宸将他扶起，背上垫上枕头，拉了凳子坐在床沿。

“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救你，不过是看你还得用的份上。”李慕宸缓缓将衣袖翻下，恢复到一贯镇静自若的模样。

杨恕云狐疑地看向眼前的少年。他孤身从军营中走出，被一群刺客伏击，恶战之下精疲力竭，腹部被刺中。就在他浑浑噩噩倒在灌丛里，无力等候死亡的时候，恍惚间看见李慕宸和封洛出现，封洛以一人之剑，力战刺客。

“伤你之人，不像是江湖莽夫。”

杨恕云防备地看了李慕宸一眼，心虚地闪避着他的目光，直着脖子硬气地骂道，“之前在江湖上惹了些门派，这帮家伙，怕是联合起来伏击我。”

李慕宸知道他在说谎。也不拆穿，帮他掖好了被角，让他休息。

“明日便要去南城了，到了那里，你不准再惹事。”

“是。”他下意识地乖顺地应答。反应过来，自己长了这少年六岁多，为何要对他唯唯诺诺。李慕宸已经关了舷窗，消失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