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几个内监便来接我进宫，我简单梳妆了一下，想着去看荷花，便挑了一身浅白绣淡紫色花的裙子，免得抢了荷花的艳。

待到了皇后的主殿请安，却见屋内早已站了五六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个个盛装华服，香气扑鼻，端得是绿肥红瘦，她们低眉顺首的在厅内等着，偶有几个相识的低低窃语几句。

看这架势，我心里恍然，皇后娘娘看来赏的不是荷花，而是百花，这些女孩气质不俗，想来都是朝中权贵家的小姐。我仔细看了看她们，多是生面孔，唯有昨日在秦王府匆匆见到的那位柴家小姐有几分相识，于是便乖乖的走到一侧，等着皇后娘娘出来。

正无聊等着，这时，迎面却缓缓走来一个女孩，身材高挑，容色清丽，一身淡粉色束腰长裙，衬的她人比花娇，只见她满脸的笑意，很是眼熟。待她走近，我才想起她是前隋沐家长女，沐宁青。幼时她家便在我家隔壁，我们时常在一起玩乐，只是多年未见，我竟一时认不出她。她比我年长二岁，性子沉稳，如同我的姐姐般待我。

她上前拉住我的手，眼睛泛着泪光，道；“阿音，真是想不到还能再见到你。”

我也急急拉住她的手，激动的说，“沐姐姐，真的是你。多年不见，姐姐可安好？”

她颔首抹去眼角的泪花，柔声道：“我很好，倒是你。我听说了你家中的事，真是辛苦你了。”

“我现在一切安好。“我感慨道，”姐姐今日打扮的好生俏丽，刚才我都看醉了。“

沐姐姐听我这样说，脸上飞红，道：“你是取笑我了。看你，出落的真是俊俏，今日穿的这样淡雅，倒显得我们俗气了许多。”

我笑了笑，沐姐姐转言道：“今日的女孩子个个绝色。难道你真不知为何？”

我摇摇头，不知这其中卖的什么关子。

沐姐姐看了看四周，正想说些什么。却听内监尖着嗓着喊道：“皇后娘娘驾到。”

众人忙纷纷整理衣饰，待娘娘走出，齐齐跪下，喊道：“娘娘万福。”

皇后娘娘笑着让众人起身，甚是和蔼，给各家的小姐一一看了座，问些关怀的话。我方一一知道了在座的各位都是王侯世家、富庶新贵的小姐。

这些女孩子个个端庄有礼，家世不凡，容不得人轻慢。而其中最为得意者，便是当日有过一面之缘的柴家大小姐——柴玉了，听沐姐姐私语道，柴家财力雄厚，富可敌国，皇上举事之初，全仗柴家招兵买马，保障军资，因此开国后，柴家便是第一功臣，被封为靖国候，掌管盐铁重器，如此身家，柴玉自然是不可小觑。我暗暗听着，心中了然。

说了一会儿话，皇后便领着众人到御花园观赏荷花，想是怕着拘谨，皇后娘娘便让大家自由的去看看转转，不必围着她。我心里一喜，忙拉着沐姐姐沿荷花台慢慢走，想和她说说话。

沐姐姐将我的手挽在她的手臂上，问：“阿音，这些年你过得如何。”

我微微叹了叹气，便给她讲起自己逃出洛阳发生的种种，沐姐姐在深闺待久了，听着花容大惊，只叹惊险，听我讲罢，良久道：“记得小时，你师父说你日后贵不可言，可见你当真是吉人自有天助。”

我笑了笑，道:“或许吧。”

正走着，忽然水面刮过一阵风吹到岸边，不想竟把沐姐姐腰间的丝帕吹到了湖边的荷叶上，看那丝帕轻盈如雪，质地精良，想必是十分名贵的。

沐姐姐一时无措，不知该不该捡。我看那荷叶靠近岸边，想着伸伸身子，应是可以拿到。便拍了拍胸脯，自告奋勇去帮她捡帕子。

她拉住我道：“我记得你不识水性，万一掉下去怎么办，算了这帕子我不要了。”

“放心吧，你拉着我便好了。我看那帕子你很喜欢。”说着，我跪在岸边，一手扶着沐姐姐，一手向丝帕伸去。看着我这副样子，本在其他地方赏玩的各家小姐都聚了过来，一惊一乍的叫着。我心里无奈叹了口气，不管她们，只顾小心翼翼的向前倾着身子，将手伸向丝帕。

终于拿到了，正想回身，忽然只觉有人用腿狠狠在后推了我一下，本来身子便前倾着，这一下，一个不稳我便向湖中扎去，瞬间污浊的湖水直冲我的耳朵鼻子，便觉得喘不上气，脚下似被什么给缠住了似得，挣扎不得，只听得岸上大喊：“救命啊！有人掉湖里了。”

“阿音，阿音。”感觉好多人人急促的叫着我，我的脑袋有些糊涂，听不清楚，忽然胃里一阵恶心，我向前一呕，一口污水不知吐在了什么地方。

脑子慢慢清醒，我睁开眼睛，却见自己躺在一个男人的怀中，他半跪着，轻轻拍着我的背。我一下子便清醒了，方看清这人是赵王李建成，是他救了我？

沐姐姐看到我醒了，垂着泪说：“阿音，你吓死我了。你好些了吗。”

我挣扎着坐了起来，只觉得身子发冷，脑袋还是沉沉的，便哆哆嗦嗦的说：“我没事。多，多谢赵王。阿嚏。”颤颤巍巍道谢着，几个慌慌张张内监抬着轿子赶了过来，赵王一把将我抱到了轿子里，沐姐姐也进了轿子，用身子抱住了我。随后便抬到皇后的宫中。

得知我失足掉到了湖里，着实把皇后娘娘也吓了一跳，早早让人备好了热浴池和姜汤。待到我哆哆嗦嗦的躺在浴池里，身子方一点点恢复知觉，虽然吓了一大跳，但好在没有受伤，虚惊一场。

我静静的泡在热汤里，很是惬意，想起在荷花台边背后那一脚，心里有些发凉，沐姐姐回来的路上好似提到，当时我身后好像站着是柴玉，我们只有一面之缘，如是她，她如何这样恨我？

今日救我的是赵王，也是着实让我吃了一惊。记得小时他很瘦弱，虽是长子，却还没有秦王长得高大。他那时不习武艺，却爱看些权谋类的书，所以，幼时便不太和他亲近。到了长安，我因心向秦王，便也未曾与他来往，今日，倒让我心中有些愧疚。沐姐姐说，赵王救我上岸，我竟立刻吐在了他的身上。现在想起来，真是难为情。

热汤浴太过舒服，不知不觉竟浸泡了一个时辰，待我更衣出来。天色已微黑，皇后娘娘的晚宴也快开始了。

沐姐姐陪我换好了衣裳，我们便一同来到皇后娘娘设宴的雨花阁，晚宴尚未开桌，皇后娘娘还在与各家的小姐说着话，大家团团围在皇后娘娘身边，笑声阵阵，好似热闹。侧坐上却见赵王与齐王坐着，两人悄悄说着话。

我和沐姐姐忙走上前，向皇后娘娘行了礼。皇后关切的问：“阿音，你的身子没事吧。”

我笑了笑，道：“阿音无碍，劳娘娘担心了。”

皇后点了点头，有些生气道，“你这孩子太让人担心，赏花怎还赏到池子里去。”

我颔首一笑，却听身后有人说道，“母后，只怕阿音是想骗你的热汤浴，不然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

皇后娘娘哈哈笑了，众人也都笑着。

说着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赵王。我向他行了一个礼，道：“今日多谢赵王救命之恩。”

赵王瞅着我，笑道：“没什么，只可惜我和你身旁的沐姑娘被你吐得满身皆是污水，你得陪我身新衣服。”

听此一言，众人便笑的更欢了，我偷偷瞥了沐姐姐一眼，却见她满脸飞红，灿若桃花。

正笑着，内监尖尖的喊道：“秦王到。”

便见秦王大步跨进了正厅，跪下向皇后娘娘请了安。随后却径直来到我身边，关切的问道：“听闻你下午落水了，伤到了吗。”说着，便摸了摸我的额头。此刻我的额头冰凉，但脸却涨了通红，笑着摇了摇头。

人已到齐，晚宴便开席了。原曾想着，皇家宴席许是大桌小桌，分级而坐。不想皇后娘娘在大堂设了一张大圆桌，众人像普通百姓家一般围坐在桌旁，皇后娘娘坐在首位，大家便也纷纷入座了。

毕竟是皇家宴席，大家都有些紧张，各家小姐都不言不语，默默吃着饭。赵王，秦王也皆是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一时这桌上便有些安静。

菜品精致，味道可口，宫廷御膳，自是不必多言。只是桌中央却放了一盘黑漆漆的小菜，我仔细看了半天，也不知这是什么蔬菜，到有几分像是晒干的药材。见无人动筷，我便夹了一口尝了尝，苦涩的汤汁立刻溢满舌尖，叫人难以下咽，我心里明了，这是婆婆丁，穷苦人家吃的野菜。确是药材，有清热，解痛之效。

皇后娘娘看了看，笑着让大家都尝尝这道菜，这可苦了这些小姐，一口下嘴，皆露出一副花容失色的模样，有的人要强些，硬撑着脖子咽了下去，有的直接掌不住，便吐了出来。

“你们可知这是什么。”皇后问道。

众人面面相觑，皆不知。

皇后看了看我，道：“阿音，你可知这是什么。”

我点了点头，道：“这是婆婆丁，是一种野菜，民间还称蒲公英。相传女子朝阳十八年苦守寒窑，等待从军的丈夫蒲公，待丈夫封侯而归，朝阳却病倒，临终化为白色花朵陪伴蒲公行军万里。这蒲公英性甘味苦，但清热解毒。”

皇后笑笑，缓缓道：“那年初秋，皇上行兵，看到村里的人皆吃这样的菜。便采回来与我一同尝了尝，味道之涩，当真难以下咽。可百姓都吃怎样的菜。今日让你们也尝一尝。”

听闻皇后这样说道，众人恍然，又强忍着吃了几口。那柴玉甜甜道：“皇后娘娘身份尊贵，如何能与他人一般呢。这野菜难以下咽，阿玉知道一法，可将这野菜做的鲜香味美，回去便给娘娘献上。”

皇后笑了笑，夸赞柴玉乖巧。

柴玉莞尔一笑，甚是喜悦。

我轻轻说道：“野菜虽苦，但功效俱佳。皇家与百姓共食苦，可见娘娘与皇上爱民之心，如今天下大治，百姓安居，想来婆婆丁唯有解毒之效了。“

皇后听此，道：“阿音说的很好。今日让大家都尝尝着蒲公英，就是都不要忘记百姓的疾苦呀。”

沐姐姐轻轻碰了碰我，递给我一个颜色。我偷偷看了秦王一眼，他微微笑着看着我，让我心里暖暖的。

晚宴结束后，天色已经不早了，大家便纷纷回府了。因和沐姐姐初逢，我不想和她分开。于是软磨硬泡了许久，沐姐姐方同意今夜到大哥府上和我一起。但她需交代给身边的教导妈妈，便在宫门口磨了片刻。

我正在自家的马车旁等她，忽然一辆马车急急的停在我的面前，险些将我撞到。我定睛一看，却见柴玉缓缓下车，直勾勾盯着我，道：“原来你是长孙观音。昨日还和我卖关子。”

我看着她，并没有说什么。

她靠近我，恶狠狠的说：“你最好不要勾引秦王，这秦王妃必然是我的。我们家是什么样的地位，你应该清楚吧。你惹怒了我，我可不会给你好果子吃。”

看着她这样蛮狠的样子，我心中生气，原我还不敢确定荷花台边是谁下的手，如今看来也不用猜了。

我冷笑了一声，道：“如你真这般自信，来这里吓唬我做什么。推人掉落荷花池这样的下作手段也是高门的家风吗？”

她脸色微微一惊，想是料不到做的事情被人发现，一时无语，恶狠狠的等着我。哼了一声，便气冲冲的走了。

看着她的马车缓缓离去，我心里气愤难平。

这时沐姐姐的马车赶了过来，她急切的问道：“她怎么来了，对你说了什么。”

我笑笑，“色厉内荏的家伙，不必理她。”说着，钻进了沐姐姐的马车，一起向长孙府走去。

回府后，我们像小时一样，共盖着一床被子，靠在一起，说着悄悄话，感觉十分温暖。

沐姐姐轻轻地说：“阿音，看得出秦王很在意你。”

我害羞的笑了笑，没有否认。

沐姐姐道：“那你对秦王有意吗？”

“嗯。”我点了点头。

沐姐姐叹了叹，“你可知，赵王，秦王，齐王皆未确立正妃。今日皇后的宴会，本就颇有选妃之意。”

我心里一顿，方明白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今日各家的小姐有些战战兢兢，颇为紧张，原来为此。

看着沐姐姐似有心事的样子，我问道：“沐姐姐，那你有喜欢的人吗？”

沐姐姐看了看我，却并未开口。我猛然想起晚宴上沐姐姐飞红的脸颊，心里有些明了，便试探着问，“姐姐，是否对赵王有意。”

沐姐姐瞪大了双眼看着我，脸皮登时变红了。

我哈哈笑了笑，“这有什么害羞的呢。”

沐姐姐轻轻锤了我一下，我忙憋住笑声，以防惹怒她。

“阿音，许多事情并非表面上那样简单，”沐姐姐道，“赵王，秦王。他们代表着可不单单是一个人。你选择的不单是爱情。”

听到沐姐姐这样我说，我的心有些发紧。这些天许久让我不安的东西也翻上脑海。

我不傻，虽然我感觉到秦王有意不让我过多的了解朝堂，但我还是能看清这局势。这些日下来，我慢慢察觉，这长安的朝局远非我想的那样简单。

秦王常年征战在外，虽建立不世功勋，赢得百姓称赞，但却在无形中离朝政愈来愈远。功勋越大，手下的将领越多，反而越让朝中的人更加忌惮，让皇上多了几分思虑。常道功高震主，这功勋不知会不会是一把双刃剑。

赵王李建民虽没有什么军功，却以长子身份早早监国，辅助政务，管理着大大小小的事情，朝中之臣多为赵王之党。

秦王回长安以来，便清闲许多，赵王并未将手中的大权放开，而几位将军也皆任虚职，应着是草莽英雄出身，所幸连上朝也被免去了。看起来似乎是恩赐，实质确是被排挤在朝堂之外。

如今太子之位还是中空，秦王赵王两边的势力难分高下，但只怕日子长了，秦王的功勋便要被这太平的日子掩盖了。

我想起秦王入城时有些冷峻的面孔，想必他的内心是挣扎着。

这朝堂上天天会发生些什么，我并不知道，也不愿多知。可是，我心里知道秦王的抱负，想到此处，我不觉叹了口气。

沐姐姐见我叹气，有些奇怪，“你在想着什么，这样安静。”

我摇了摇头，并未开口，半晌，方说道：“我不知道。”

她见我这样没有来的一句话，笑了笑，便睡去了。

一夜无话，第二日，沐姐姐便回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