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寒雨过后，气温渐渐降下来，空气中夹杂着凉气与阴冷，白日里也让人瑟瑟发抖，锦衣薄裘便也要上身了。秋，万物萧瑟，了无生机，自古谈起秋意，便是道不尽的寂寥与愁丝，话不完的分离与苦楚，这时节，并不让人欢喜。

但秦王处，好消息却不断传来，让人为之一震。自从运河的修缮款不打折扣的下拨山东，秦王没有丝毫的耽搁，迅速征调兵力，雇佣民丁，组织人手开始热火朝天的干起来。在信上，他说他已经与当地的水利官员走遍了运河两岸每一寸河道与土地，知道何处淤泥深陷，何处岸塌水急，运河修缮及早不宜迟；他说他细细的问询过当地的百姓和河上的船夫，如果运河新修，畅通无阻，那么以后北下南上航船可以增一倍之多；他说天寒将至，必须早日开工，不知今年新春佳节是否能回到长安，与亲相聚。

信中的他，雄心勃勃，想来此番运河修缮的打算得偿所愿，必是要大大作为一番。我心中同样为他感到欣喜，无论如何，他能如愿便好，国之大计，民为根本，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上次惊吓之后，沐姐姐身子便一直不大好，常常觉得心悸难安，白日里不思饮食，也不大爱出门，成日里躺在床上，身子越养越懒，没什么精神。需知人的精气神是凭的是人心口的一股劲儿，倘若心中没有什么活气，对生活中的趣味了无兴趣，自然身子疲累，加上饮食不振，运动不足，可不是越将养越没有精神，任凭喝再多苦汤药也没有用。

所以人必须要有些指望和乐趣在心中，饮食之欲也罢，书文之好也罢，权势之求也罢，时时想着，为此而奔波折腾，费尽心思，纵然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但却心中愉悦，生机四生，惜命惜时，百害不侵。

沐姐姐这段日子，心中便仿佛没有了那口心气，不知道为何，她竟是一点精神念想都没有。我心中担忧，时常去看望她，和她说说平日里的趣事，给她念新出的话本夹子，亦或是谈几句宫中发生的事情，但她都浅浅一笑而过，彷如没有听到一般，并不在意。

她成日里只穿着白素睡裙，不施脂粉，不束发髻，亦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心中不解，是什么让她这般神失，心中忧虑，以至于对生活都失了趣味，不打扮自己，也不关心周遭的变化，纵然七夕夜的突然惊吓，也不至于这般模样。

“沐姐姐，你可是有什么心事，为什么近日来这样憔悴呢?”看着她有些暗黄的面孔，我担心的问道。

她抬眼轻轻瞧我，用手摸上自己的面颊，开口道，“我很憔悴吗？我是不是丑了许多。”

我轻轻拨开她眼角的落发，温柔道，“你只是精神欠佳，姿容如何会变丑呢。沐姐姐，你总是这般没有精神，不好好吃饭，可是要把身子拖病的。”

“我不想出去，没什么意思。”她懒懒道。

“如今秋景正好，不如你打扮打扮，我们一起去看秋叶。”为了让她动动，我提议道。

“哎，秋风萧瑟，叶子都黄了。打扮，打扮的姿容艳丽又有什么用，不喜欢，再怎么希求也没有用，就是貌若天仙又如何。”沐姐姐自言自语道，却是字字都落在我的耳朵里。

我心中恍然，她竟然是为了情而独自伤怀，我暗中回想，七夕当夜，并没有发什么事情呀，难道她曾向赵王表明心迹，但是却被拒绝了吗？

“姐姐为何这般感慨，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试探着问道。

她摇摇头，并没有看我，半晌，却是对我莞尔一笑，道，”你不用担心我，我没有什么事情，只是想让自己的心静一静。阿音，你回去吧，秋景便不一起看了，过几日，我去寻你，你不是说新学了制作蜜饯果干的法子，我去找你一起做。“

听她这样说，我明白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她都是不愿意和我说起的，这是她心中的秘密，便没有多问。但我心中也欣喜，她和我相约，便是有走出迷局的意愿。

“好，那你一定要来，我准备好等你呢。”我开心道。

她柔和的点点头，将我送出府外。

我心神不定的一个人独自走着，沐姐姐温柔软弱，最是爱惜自己的体面，我猜不出她会不会勇敢的表达自己思慕和爱意，倘若她那样做了，我不敢想象她一旦被拒绝的落魄和痛苦。在我心中，她最是适合做娘子的人选，性情贤淑，礼仪周到，专情恭敬，最是宜室宜家，她本应该配一个文质彬彬的世家公子，夫妻二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共度一生。太多的勾心斗角，太深的大局道理，太残忍的战场厮杀，都不应该属于沐姐姐那样的女子。

可惜她爱的是赵王，在他的身上，注定要发生很多沐姐姐难以面对的事情，或许他们不能在一起，反而是成全了沐姐姐呢，一时的失魂落魄和心中郁结总好过一生的不如意吧。我心中默默想着，不觉长长叹了一口气。

“阿音，为何如此长吁短叹呢？“忽然间，一个人影闪出，挡我的面前。赵王笑意盈盈，拦住了我的去路。

我心中诧然，不想在此与他不期而遇，忙施礼请安，道，“拜见赵王。”

“无需多礼，本王便服出行，不用这般客气。”赵王拦住我行礼，轻轻道。

“多谢赵王。”我轻笑。

“今日真是有缘，在街上与你相遇。上次到府中拜访，却听你嫂嫂说你出去了，看来你时常出来游玩。”赵王笑问。

我心中一紧，想起几日前赵王来到大哥府中的事情，赵王身份尊贵，如何屈尊到一介下官家中拜访，况且大哥想来被视为秦王一党。这真是让大哥惊吓，让嫂嫂惶恐，让我不解，当日赵王问询我在何处，为着躲避，便让嫂嫂扯谎说自己出去游玩，并不在府中。本来自己到处闲逛的品性已经是人尽皆知，想来赵王也不会产生疑惑。只道是那日，赵王并没有与大哥谈论什么公事，不过是闲话家常，但确是提及我幼时与李家定亲的事情，直言王妃之位尚无人入主，不知皇上皇后如何打算的话。事后大哥与我提及，我虽没放在心上，但还是处处避着赵王，能不遇到便不遇到为好，不想今日这样不凑巧。

“听大哥谈起赵王曾到府中的事，可惜未曾相迎。不知今日，赵王如何有闲情逸致呢？”我问道。

“刚刚在宫中看望了母后，听母后说想吃民间的点心，便出来买一些。”赵王开心说道，提起手中的点心给我瞧，正是我也喜欢的洛阳榴花酥。

“看来皇后娘娘身体好多了，所以赵王如此愉悦。”我道。

“嗯，母后气色好了很多，而且我今日还想母后提及了一件喜事，她听过后十分开心。”赵王道。

我心中不解，问道，“不知是什么喜事呢？”

赵王却故作神秘，笑道，“过几日你自然便知道了，现在却不能告诉你。”

看着他这般行为，却是让我摸不着头脑，我与赵王虽也是幼年相识，但是相交不深，自然也没有什么感情，他如此这般，我便也不好深问，便想告辞离开。

“你是要回家吧，我送你回府。”未等我开口，赵王先道。

看他兴致勃勃，我也不好总拂他的面子，便点点头，二人一同向长孙府走去，直到府邸门口，才谢过道别。

几天后，沐姐姐果然如约来找我闲话，她的精神恢复了些，但是整个人仍是没有什么活力兴致，懒洋洋跟在我的身侧，没有太多的话语。

左不过是打发时间，我们便一起动手做些蜜饯果干，日前我特意向嫂嫂学了制作金桔饼的法子，只道是要将金桔切成螺纹形状，先在盐水中泡六个时辰，然后去核压扁，用清水漂去其咸辣味。后将砂糖与金桔逐层拌和，用蜂蜜浸泡6日，之后在紫砂锅中用文火慢慢熬煮，让糖汁渗透到金桔里面，金桔味酸，糖汁入内，酸甜可口，金黄诱人，让人望而生津。

除了金桔，我还准备了海棠，甜杏，李子、小玫瑰的等，这些都可以做成好吃的蜜饯果子，生津开胃，健脾润肺，最是适合。

嫂嫂看我们二人做的有趣，便也来加入我们，三个人一同在园中晒果干，熬糖浆，腌果肉，忙的不亦乐乎，有了事情做，说说笑笑，沐姐姐便也开心许多。

这日，我和沐姐姐两人正捉摸着如何去除李子的涩味，制作成清爽的凉果，留着日后食用，二人说笑间，忽然见到荣叔气喘吁吁的跑进后院，看到我，张皇失措的说道。“小姐，快，宫里的宫人来宣旨了，就在前院，等着您呢。”

听此，我急忙拉着沐姐姐赶到前院，果不其然，嫂嫂与园中的家眷奴仆已经整整齐齐跪在园内，竟是黑压压一片。只见五位宫人依序站立于府门前，面色肃穆，没有一丝表情，教人猜不透他们来此到底有什么意图。站在最前面的宫人捧着圣旨，气势汹汹的傲视着台阶下心神不宁的众人。我走上前，恭敬的跪下，道，“长孙观音接旨。”

却听细长刺耳的声音从上方响起，只道是，“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长孙观音，淑慎性成，勤勉柔顺，雍和粹纯，性行温良。现赐长孙观音为赵王正妃，钦此。”

尖细的声音戛然而止，一时之间，四周杳然无声，我依稀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心脏一下一下撞击着我的胸膛，我却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

赵王王妃。赵王王妃。四个字在我脑中不断回响，让我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在做什么。我一定是听错了，怎么可能是赵王王妃呢？我怎么会许配给赵王呢？我，我是要和秦王，要是世民哥哥成为夫妻的呀。不会的，不会的，一定是这宫人读错了。对，一定是这样。

“长孙小姐，恭喜啦，您快接旨吧。”那细长的声音又响起，只见那原本还肃穆的宫人此刻已是满脸笑意，向我道贺，招呼我快快接下圣旨。我呆呆盯着他，他面色惨白苍老，笑起来，脸皮便堆在了一起，真真是皮笑肉不笑，让人厌恶。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谢恩，晕晕乎乎站起，一把上前从那宫人手中夺过圣旨，打开看起来，明黄色的丝绸，青褐色的笔墨，一撇一画，赫然写着“长孙观音，淑慎性成，勤勉柔顺，雍和粹纯，性行温良。现赐长孙观音为赵王正妃”，一字不差，一字不误，我竟然真的被赐婚为赵王王妃。

那宫人不想我如此唐突无礼，被吓了一跳，惊吓的看着我，说不出话。嫂嫂急忙上前，陪笑道，“哎呦，真是唐突公公了，皇家赐婚，真是一件大喜事。阿音听到这样的好消息，真是高兴的都糊涂了，都忘记谢恩了。公公您别见怪。”

“素来听闻长孙姑娘有个性，战场都是上过的。只是，如今已然是王妃了，可要好好学习宫廷规矩呀。”那宫人心中生气，阴阳怪气道。

我此刻如何还有心思和他解释辩白，只觉得天旋地转，周遭一切仿佛都是虚幻的，和自己没什么关系。我怎么能成了赵王的王妃呢，皇后皇上如何看出，我与赵王是有情谊的呢。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嫁给赵王呀。

心中苦涩气急，害怕不已，脚下一软，我便跌落在地上，身边的人害怕的惊叫起来，我无力的说道，“我没事，不要叫。”

宣旨宫人见我这般，着实也是不知到底怎么回事，平日里遇到皇帝赐婚，成为王妃这样的大事，只怕接旨的人是要喜极而泣，高兴的不知如何是好，今日见我，却像是遭逢劫难，被人拿掉了半条命。嫂嫂急忙过来扶起我，对着几位宫人笑道，“大人辛苦了，内室已经备好茶点，大人快去用些吧，荣叔，快带几位大人去内室。”

听此，几位宫人便跟随荣叔离开，左不过是去吃茶拿红包。

“阿音，你，你想开些。大家都没有想到，皇上竟然把你配给了赵王。但是，如今圣旨都已经下了，你总不能抗旨不尊吧。”嫂嫂扶着我，劝慰道。

我心中大乱，根本无力说什么。抬眼瞧去，却见身后的沐姐姐脸色惨白，一动不动的望着我，黝黑的目光中，没有一丝光亮，我看不出，那眼睛中有些什么，是失望，是怨恨，是愤怒还是痛苦，或许都有，才让她的目光如此咄咄逼人。

“沐姐姐，这一切，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我向她走去，想要拉住她的手。

她向后躲开，甩开了我，半晌，挤出一丝干涩的声音，“我就知道会是这样，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我心中悲戚，眼泪终于控制不住涌下眼眶，心里疼痛难忍，只觉得有人狠狠卡住自己的脖子，让自己难以呼吸。

“阿音，我不怪你，但是，你我之间，也没有情谊了。”沐姐姐面无表情扔下一句话，便头也不回的走出了长孙府，她的身影纤瘦，如一道暗影从我眼前一晃而过，我想去追她，想要告诉她我心中的不愿和苦楚，想要和她说我们想办法改变这一切，可是只觉得天地间颜色杂乱，明亮的天色与漆黑的暗影在我眼前交错，耳朵边响起“嗡嗡”的声音，脑中不再有一点知觉。

依稀间，仿佛看到秦王，正在运河边查看巡视，他的目光如炬，面庞俊朗，神情严肃，不容有一点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