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泛白，夜已悄然褪去，周围的一切还浸在消散不尽的浓雾中，看的不太分明，只教人觉得这浓雾背后隐藏着什么可怕的鬼怪，冷不丁就会冲过来吞食了自己。寒冷潮湿的凉气已经将我冻得没有了知觉，这样冷的空气，这样静的土地，莫不是地府的使者已经悄悄来到，带走了罗成年轻的魂魄。

这一夜，我失去了太多。我跪在地上，轻轻看着面前的土堆，里面掩盖的是罗成，是那个傻瓜。对不起，罗成，现在我无法让你安详的长眠，只能草草用黄土将你掩埋，不让这冰冷的人间再打扰你，等着我，等战事结束了，我会好好埋葬你，给你种植一株青杨，正如你那般挺拔威武。

我的眼睛已经流不出泪水，通红的眼眶中溢满了仇恨与愤怒，这一切，都不应该这样结束。

我轻轻抚摸着罗成的坟茔，罗成，我必须离开这里了，毕竟不远处，还有刘黑闼数万的人马在虎视眈眈，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枉死，不会让荣安白白丢失。

我心里已然肯定，荣安太守章秉义心怀不轨。罗成出城迎战，他没有派一个兵丁。那泥潭，想必也是早就准备好了，只等罗成自投罗网。他与刘黑闼沆瀣一气，若是没有罗成突然前来驻守，荣安或许早已不攻自破，白手送与他人。

罗成死了，刘黑闼没有立刻攻城。想到秦王大军不日便要到荣安，我的心紧张起来。只怕他们有意在这里设计诛杀秦王，秦王一旦入城，便是羊入虎口，成了刀上鱼肉。如果秦王被他们伤害，我永远都不能原谅自己，大唐又有谁能挡得住刘黑闼的铁骑呢？

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世民哥哥送死，我不能让他入城，我要阻止他，告诉他一切。

如今，荣安主城门是进不去了，章秉义既然愿意放我出来，便是巴不得我死在外面。荣安城小，只有向东、向北两个城门，再无它路。我举目四处望望，看来我只能翻过望崖山，绕到荣安身后入城。想来赶得及的话，我便可在他们入城的必行之路等着秦王大军的到来，阻止他们入城。

望崖山山势虽险，但多有打猎赶路的人行走，平日里，我时常在山上采药，对山里的路倒也熟悉，没有多加犹豫，我起身向望崖山走去。

一场雾气过后，山上湿冷潮湿，瑟瑟秋叶飘落，更显山中萧瑟，但好在有不少熟透了的果子，可以让我果腹。我心中着急，不愿休息，便是不停脚的赶路，山上路滑，路上不知摔了多少跟斗。直至荣安城时，自己已经是衣衫破烂不堪，蓬头垢面，活脱脱像个逃难来的乞丐。

荣安北门没有封闭，一如往日让百姓进出，想必城中还没有大事发生，我稍稍放心。城外冷清萧瑟，往日的茶棚酒肆都已经关门闭店，街上零零散散走过几个人，皆是行色匆匆，惴惴不安。

抬眼瞧去，却见前面门楼处拥挤着不少人，隐隐约约看到墙上贴了红文通告，大家围着那通告议论纷纷，窃窃私语。我走上前，想看看写了些什么。

却见墙上赫然贴着一张红字大报，字字诛心，说的竟然是罗成弃城投敌，罪当可诛。悲伤和怒气从我心底升起，我上前一把撕了这墙上的弥天大谎。

章秉义，你不怕报应吗，这样抹黑罗成。罗成惨死乱箭之下，你还在这里颠倒黑白。我一定要杀了你，祭奠死去的冤魂。

只听着旁边一个人说道：“这罗成将军怎会投敌呢？让人想不通。这样一来，咱这荣安不就不保了。”

他的同伴忙说：“你还不知道呢。秦王殿下昨日就进城了。刚一进城，好像就到军营里布置了一夜。咱这大唐都是秦王殿下打下来的，还怕他刘黑闼。”

听此言，我心中大惊，忙拉着那个人问：“秦王已经到了荣安？”

那人不想突然被我拉住，吓了一跳，摸着自己的胸口说道，“对呀，昨日便进城了。”

“那你可知秦王现在何处？”我紧张的问道。

那人奇怪的的看着我，结结巴巴道：“应，应在太守府吧，就在刚才，我看到，看到他们一行往太守府走去。”

什么，竟去了太守府，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没等他说完，我抬脚冲入城内，径直向太守府跑去。

待我上气不接下气的一路奔到太守府所在的街巷，远远看到，太守府门前，秦王跨马而下，一脚便踏进了府门，章秉义在一侧点头哈腰的笑着，迎着秦王进了府，一行人鱼贯而入，毫无丝毫防备之意。

我心中慌乱，几乎疯狂的跑过去大喊，“秦王，秦王。”可他们已经入了府内，听不到我的声音。府门外站着五六个兵士，看到我这样，一把便将我推倒在地，怒气冲冲道，“这是什么地方让你撒泼，快走。”

一步之差，我就这样眼睁睁看着秦王进入了章秉义的府邸，恐惧袭上我的心头，我不知道，这高大的院墙中，是否藏着刀剑兵甲，是否放着毒酒暗器，是否秦王还有再次走出的机会。

不可以，我得把他叫出来，对，我必须得把他叫出来。

门卫恶狠狠的盯着我，驱赶我离开，我定了定心神，起身向远处走去。街上三三两两散落着还没有逃离的百姓，抱着胳膊伸头伸脑的向太守府好奇的张望着，我静静看着他们，心中想到一个办法。

一刻后，太守府邸门前，三三两两的百姓聚集在一起，纷纷向府内张望请见，一位白头老者缓缓上前，对着府衙守卫高声道，“听闻秦王到此，荣安百姓特来拜见。如今重兵压境，秦王来此救我们，百姓心中感念，只愿向秦王请安拜首。”

“对，我们要见秦王。这荣安到底守得守不住呀。”

“我们要见秦王，我们要见秦王。”

百姓渐渐越聚越多，大家你一言我一句纷纷叫嚷着，将太守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守卫的兵士不曾想百姓来此请见，满头大汗，心虚的喊道：“秦王是你们说见便见的吗。”

下面的百姓不满道：“人人都说听秦王最体恤百姓，是战无不胜的战神，我们着实就想见见秦王。”

那兵士看着门外百姓越来越多，一时也没了主意，急忙跑回去通报。

我在人群后静静站着，手脚冰凉，几乎忘记了呼吸。世民哥哥，你一定要出来。我求你一定要出来。

城外重兵压境，荣安的百姓自然也是担惊受怕，坐卧不安，又有谁不想知道荣安局势到底如何。本来，我是打算将身上所有的玉饰钱财散发给街上的人，鼓动他们来求见秦王，做个戏。不料，城里的百姓本有请见之心，无需我多言，三五成群便来到了太守府。只道是人越围越多，不一会儿便有几十人。大家你推我攘的涌在太守府门前，想来秦王不会视而不见。

那通报的兵士进去了许久，我的心仿佛都静止了。

终于，远远看见两个兵士从太守府走出，立于门前，在他们身后，我看到了他。

记忆中的银色铠甲，在日光下寒光乍泄，威严庄重，但身着铠甲的人比记忆里清瘦了些，他紧紧抿着双唇，面色铁青，眉眼间透着刚毅，每逢大战，他便是这副模样。

是他，真的是他。无数次午夜梦回在脑海中浮现的身影，此刻就在我的眼前。

一别已是一度春秋，你过得好吗？

我静静看着他，从未想到自己还有机会可以这样看着。泪水涌上了我的眼眶，突然间我害怕这场见面。我害怕面对他的眼睛。

秦王缓缓走到百姓面前，向百姓俯身一拜，开口温和道：“看到城里还有这样多的百姓，我很感激。世民感谢各位乡亲对我的信任，我向大家保证，我绝不会再让一寸土地落入刘黑闼的手中。从今日今时起，我们不但会牢牢保护荣安，还会一点一点夺回失去的土地。保我大唐平安。”

说罢，人群中便欢呼起来，百姓纷纷向跪拜秦王，高喊着：“秦王万岁。”

章秉义笑脸盈盈的站在门口，假模假样的说着：“秦王深受百姓爱戴，真是我等为官的楷模呀。“说着，转向百姓，却说道，”如今，秦王也见了。大家便回去安心待着吧。”

众人情绪激动，只是不住的围着秦王叩首拜谢，迟迟不愿离去，只看得章秉义连连搽汗，一个劲的催促身边的兵甲去驱散众人。许久，百姓才慢慢散去。

看到百姓相继离去，秦王方转身要进府。我深吸了一口气，迈步向前走去，高声喊道：“秦王殿下。”

他的身子微微一愣，定在了门口。

片刻，猛的转过了身子，双眼直直的看着我，似要将我看穿，惊喜在他眼中一闪而过，旋即便恢复如常，他的面上却是一点表情也没有。

我没有躲避，也没有后退，直直的看着他，心却快速的跳动着，话停在胸口，说不出来。

这一日，我等了太久太久。与他相逢这一日，从来只道是梦中。

这时，章秉义却大叫一声，喊着：“你这奸人，和罗成勾结通敌，竟还敢出现在这里。来人，把她拿下。”话音刚落，两个士兵得令，便恶狠狠向我走来，一把按住我的肩头。

“谁敢。”却听秦王的声音冷冷响起。吓着那太守一愣，不知所以。秦王慢慢走向了我，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通，轻轻挽住了我的手，向章秉义笑道：“长孙小姐是本王的故人，曾助我大唐。怎会是叛徒呢，想必是太守搞错了。”

章秉义倒是个圆滑的，翻脸如翻书一般。听到秦王这样说，登时便换了一张笑脸，似有歉意的说：“哎呀，这，这真是误会了。我还以为长孙姑娘和那罗成一样投敌了呢。我真是糊涂了。”

听他这样说，我心里一急，脱口道：“罗成没有投敌，而是，而是战死在沙场。”秦王脸色变得铁青，我咽了一口气，有些哭音说道：“他竟被乱箭射死。”

章秉义听了，摆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哭喊道：“竟是这样，可怜罗成将军呐。”

我瞪了他一眼，心中气急。你还在这里装模作样，嚷道：“太守会不知罗成的下场。这通敌之人不是别人，只怕就是。”

我正要脱口，却感觉秦王狠狠的压住了我的手，似在阻拦我的话。我心下生疑，却也是咽下了口中的话，抬头奇怪的盯着他，不明他为何不让我说下去。

只见秦王并未动怒，轻轻道：“罗成将军为国捐躯，战死沙场，是我大唐的忠臣。待本王除去刘黑闼，回朝后定会为罗将军上报功绩。战事危及，如今无需再多加计较了。“说罢，他低头看着我，旋即又对章秉义说，”好了，章太守，我们还是进府谈谈布防之事吧吧。”说着，便一把拉起我，向太守府走去。

我忙拉住他，摇了摇头，无声道：“秦王，章秉义是奸细。”

他轻轻道：“放心。”便将我拉进了太守府，我侧目看去，章秉义笑脸不变，满面的恭敬卑微，躬身让路，没有一丝的不敬。

进了府，章秉义将我们带到正厅。我四下看了看，秦王身边只带了四名护卫，而且没有看到尉迟等人的身影，他常常随身护卫秦王，如何今日却不见了踪影。

如果章秉义真在这里设下埋伏，秦王该怎样全身而退呢？秦王面色不改，镇定自若，与章秉义谈笑自如，没有丝毫担心的神色，他当真不信我的话吗？还是他早已有了准备。

片刻，一个兵士端上了几杯茶水。我看着那士兵向章秉义暗暗使了个眼色，士兵退下后。章秉义遥遥看着我们，有几分得意的笑着，道：“这刘黑闼势如破竹，不知秦王打算怎样防守呢。”

秦王拿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笑道：“我秦军将士勇猛，防守什么，直接攻出去便可绞杀刘黑塔。”

章秉义哈哈大笑，道：“秦王真是好气魄呀。只是，”说着，脸色一变，两眼露出凶光，狠狠道：“秦王未免太自信了些。今日，你能不能走出这太守府还是个问题。”

秦王容色未变，缓缓将茶杯放下，淡淡道：“哦，太守何出此言。莫不是要留我住宿。”

章秉义哼了一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嚷着：“秦王，死到临头还不知。”接着，向外面喊道：“来人。”

我急急看向秦王，他却悠闲的很，毫无慌张之意，看戏般瞅着章秉义。

章秉义大喊了一声来人，可屋外静悄悄的，却并未见人来。他本还得意的笑着，这一来，登时气急，不断喊着：“来人，来人。”可是院外却是半个人也没有。

章秉义立刻变了脸，觉出不妙，身子微微发着抖，惊恐的盯着秦王。

秦王没有理他，淡淡的说：“来人。”

话音一出，立刻便见到十几个人披坚执锐的兵士涌了进来，登时便将这个奸贼压倒在地，章秉义趴在地上苦苦挣扎，却见尉迟提刀走了进来，迎面给了他一脚，他瘫软在地上，鲜血直流，分不清白天黑夜。

尉迟走过来向秦王说道：“殿下，这杂种的人俺都已经宰了，他怎么发落。”

秦王道：“就地正法，将尸首扔出城外。”

尉迟抬眼看到我，心中惊喜，激动道：“阿音，你终于回来了。”说罢，憨憨笑了半天，便拎着那半摊的太守出去了。

看到这一切，我心里释然。原来秦王早已知道章秉义的计谋，反而是我，匆匆跑来，险些坏了他的计划，但无论如何，他没有事便好。

我轻轻舒出一口气，直到这一刻，才感觉心跳如常，不再担忧，开口道：“原来秦王早有了打算，看来我来的多余。”

秦王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我，眼神中没有波澜，也没有往日里的柔情，我看不出他是开心，还是惊吓，亦或者怨怼。这样的眼神，一时让我有些慌乱。

“你过得如何。”许久，他轻轻问道。

“我很好。”我脱口而出，却见他向我递眼色，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衫，才想起此刻自己衣衫破烂，满身的泥土，不忍让人直视。

我轻轻笑笑，“这样狼狈的样子让秦王看到了。但是阿音一切都好。”

“那就好。”他默默道，没有多言。

一时屋子里安静下来，悠悠听得到我重重的喘息声。我低着头，细细看着自己接了血痂的手指，鲜血和泥土掺杂着，有些看不清是红色还是黑色。这么长时间，我都没有丝毫感觉疼痛，此刻手指却隐隐生疼，扎着我的心也微微颤抖。

秦王几步走到我的身边，轻轻挽起我的双手，温柔抚摸着我的手指，他的气息微微呼在我的眉间，温热潮湿。我静静让他握着，没有躲开，秦王没说什么，只是轻轻挽着我，仿佛一切就这般静止了。

熟悉的感觉浮上心头，是安心，是满足，是不再害怕，是不再担忧，一瞬间，我真希望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不必去想接下来我该做什么。

忽然间，一个兵士急冲冲跑了进来，道：“秦王，刘黑闼在城外叫阵，城外近有上万人。”

秦王拧了拧眉头，轻轻对我道：“你不许离开，就待在这里。”见我没有言语，他加重语气，着急说，“答应我，好吗？”我点点头，答应了他。

见此，秦王方匆匆离去，看着他的身影，一滴清泪划过我的脸庞，掉在了我受伤的手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