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七坐在云千颜的身旁,她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云千颜曾给她过几颗恢复伤口的丹药,但因为她没有乾坤袋,所以只是在衣服夹层里放了几颗,早在自己吃了一颗恢复之后,就把剩余的都扔到了云千颜嘴里。云千颜的乾坤袋她打不开,而她们顺着海水漂泊到的这个小岛上,除了黄色的岩石和莫名多的白骨,没有别的任何东西。
每过一天,她就捡来一根白骨,如今她面前,已经摆着十三根白骨了。那把长刀早就在海中遗失,也很难再捉到鱼。好在浅海中总还有那么些海草之类的东西,吃了没死也就没事。
她本觉得那些白骨中,总该也有些类似乾坤袋的东西。但她细心地翻找了半天,依旧一无所获。
她抬头,看向岛中央的山壁。
这座岛的构架很奇怪,最外面是一圈平地,全是黄土和岩石,中间则被高入云霄的石壁所包围,只留下一个口子。而那个口子附近,却是白骨最多的地方。
云七看着云千颜的脸发呆。
她长得不算如何出挑,而现在的样子更算不上是好看。原本柔顺的头发僵硬地并在了一起,乱成一团,衣服也尽是破损,皱在一起——她并不想帮她捋平。她的双眉下意识蹙起,脸颊苍白,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也没有什么血色,还有些缺水导致的干裂。
她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当那仿佛能撕裂天地的水压向她们袭来。
她不觉得她会将她当做自己的挡箭牌,但也没想到她会转过身,抱住自己。
遇到危险的时候,各奔东西才是常态吧。
她的命与她拴在一起,也更是因为她相信她能敌过那几个傻子,她才会持刀站在她面前。
但云千颜,却没有救她的理由。
云千颜并不算是个很难相处的人,甚至有时候开心过头,傻得像个智障。但她明白,她其实是个很难打开自己心扉的人,也绝不是什么善良的,看到别人有些悲惨遭遇,就会无限同情的人。那双清冷的眸子里,罕能装下什么真正让她的灵魂都为之战栗的情感,或者说,罕能明白那些情感。
她明明没有接触过很多人,但她总是很容易就能大概估摸出一个人的想法,以至于她总是下意识地思考如何能达到对自己更有利的状态。
那老人不待见她,她便遮起容颜,潜藏在血海;那女人要控制她,她便配合着,周旋在两人之间;云千颜犹豫,她便执着;云千颜多疑,她便结下血契。
一切不过为了活下去,或是活得更好一些罢了。
也许这也是遗传自那个女人——她不是很愿意叫她母亲。如果不是因为如此“善解人意”,那个女人也很难在那个糟老头的监视下活这么久,久到甚至能与对方同归于尽。
但现在,她却有些不明白了,也许那些毕竟是自己道听途说而来的点点滴滴,比不上自己亲身经历后的总结归纳吧。
她调侃着想。
她闭着眼,仅有细微的呼吸,和胸口轻微的起伏,似乎证明着她还活着。
救她的理由很简单,因为血契,她死了,她也会死。
云七费力地将她拖到了山壁口附近,用白骨简略地给她做了个伪装,接着随便拿了一段不知是哪个倒霉鬼的大腿骨,小心翼翼地向山壁口走去。
云千颜感觉自己一直在下沉,无法制止地下沉。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放松着身体,让自己永远地向下落去。
“我大学的时候休克过一次,就感觉自己在不断下沉。”
突兀地响起了一个男声,她想不起来他是谁,只觉得自己应该熟悉他的声音。
“我们就在玩那个,可能现在是叫臂力棒,然后‘bang’地一下弹到了额头上。”男声似乎笑得开心,她甚至能想象出他该有的哪些肢体动作。
所以自己是休克了吗?
隐隐约约的,她还听到了些杂乱的东西,嗡嗡直响,分辨不清。闪着光的画面飞速从眼前闪过,在遥远的某处汇聚成了无数星点,接着又一闪一闪的,沉没在了一片黑暗里。
“十三。”那是个柔和的女声,微微笑着,勾起了好看的弧度。
身体暖暖的,像是泡在温泉里,每一个细胞都欢呼雀跃。
“十三?”背光里,女生的脸模糊不清,只能看到她垂下的长发,和略微变换的口型。
那是一声状似无奈的叹息,也是关怀的询问,但最终只能散到云雾里,再找不到分毫。
她吃力地抬起头,努力地睁大眼睛。
她该记得的,这个声音,这张面孔。无数声音喧嚣着想要挤进脑海,却终究只能在那层透明的屏障外无功而返。
眼前的世界终于在她的努力睁眼下,陡然明亮了起来,她看到了那张脸,对上了那双赤红的眼眸,依旧那样清澈,动人心魂。
“云七?”她开口,却没有意料之中的沉闷感,身体也没有半点不适。
对方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脑海中的思绪乱成一团,那些好像触手可及的记忆像梦一般,如潮水般退去。
“你,说话了吗?”云千颜坐起身,努力地回想脑海中的一切,却终究发现什么都无法记清,只能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意料之中的,云七摇了摇头。
强压下心中纷乱的情绪,她到底只能放弃探寻。
她看向自己的手掌——她记得,那条硕大的鱼尾随意地甩来,掀起的重压几乎将她的全身骨骼都压碎。然后她大约就昏迷了吧。
打量着周围的景色,她下意识就开口问:“发生了什么?”
云七还没反应,云千颜就已经意识到了不妥——这么麻烦的事情,云七估计是没法表述出来的吧。
云七比了一个拿着丹药的手势,放到云千颜面前,然后指了指山壁口。
“你给我吃了丹药,然后……那里怎么了?”
云七似乎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再比划,抓住了云千颜的袖子,将她往山壁口拉去。
“要进去?”
因为两人之间有血契,云千颜倒是对云七没有什么防备,任她拉着她走。
山壁比想象中厚了很多,通道两旁的山壁也极其平整,像是被人一剑劈开。云千颜抬头往上看,山壁间的天空几乎只有一个小点,也不知道这山壁到底有多高。
她试图调动内力,但却发现有什么无形的力量在抑制着她。虽然没有出现内力运转不畅的情况,但却很难随着自己的心意调动内力。借着轻功跳到山壁顶上之类的事情,怕是做不到。
山壁形成的通道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大约走了一盏茶多一些的功夫,视野便慢慢开阔了起来。
没来得及看清山壁内到底是个什么构造,一个个大字突然接踵而至地向她袭来。
没有她翻开那本小册子时所感受到的急切,这一次,一个字一个字分外分明,每个字都笔锋有力,像是一把把的尖刀,直指内心。
没有办法闭上眼睛,甚至没有办法移动脚步,无形的压力迫使她接受每一个占据了她全部视野的文字。
“可笑可笑!”
文字本该没有声音的,却在进入她脑海中后,不受控制地炸开,占据了她的全部思维,只留下“可笑”二字在不停地发酵膨胀。
“可笑人修天道,却不知何为天道!谁道天道无情!”
后续的字接踵而来,明明有些字她该是不认识的,却不知为什么能很快就明白它们的意思。那笔迹是愤怒的,又是有些自嘲的,她仿佛能看见,当年,执笔者站在那荒芜的山壁之前,以刀代笔,兴之所至,随笔抒发着自己的愤怒与不甘。
笔迹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恐怖的裂痕,自上而下,像是要径直劈开她的脑海。
“哈哈哈哈还不准老子写!”
张狂的,无惧的大笑,天罚过后,手中的刀被自身的鲜血染红,那人的气势却越发高昂。笔迹逐渐潦草,甚至于更像是一场以刀为足的舞蹈。
“何谓天!何谓道!何谓轮回!”
每一个短暂的句子,虽是问句,却都暗含着那人的回答,以及对天地之道的极端质疑。因这人的修为已是极高,若是放在外界,恐怕在这三问之下就会有无数人已经道基不稳,心神崩溃。
但云千颜本就对这个世界没什么了解,因此对那人“离经叛道”的暗意反而能极大地包容,没受到什么影响,只是能更深刻感受到那人笔迹中的无奈。
“可笑佛门三千经!可笑世人断红尘!”
笔迹依旧未停,却是更加缭乱,好在这些字不需要她“看”,直接就印在了脑中。这两个短句之后,都有一定的留白,像是如果完整地写出来,就会像之前一样受到天罚。
无数纷繁的思绪包含在简单的词句之中,但她能解读出来的,依旧只有那人的不甘、愤怒和自嘲。
他曾与他人一般,虔诚地信仰着头顶上的天道,誓将一切奉献于它。却忽感疑惑,疑其师。其师骂他,罚他,幽闭他;其友嘲他,笑他,远离他。
他远走他乡,历经千秋万载,却终于还是明确了他那些大逆不道的猜测,坚定了他这一生所寻求的正确。但当他问天,天不答。
他众叛亲离,孑然一身,却只笑世人荒唐,唯我独醒。最后,天未弃他,却是他弃天而去。
如此天道,不要也罢。
稍稍晃了晃头,让自己从那些震撼中醒转。
山壁中间是一片平地,碧绿的一片,长满了各种草药。空气分外清新,只是吸上一口,都觉得刚刚被文字洗脑的疲劳有所缓解。
草地中间,是一个巨大的莲花座,看上去已经过了很多年,外表都有些黯淡无光,但可以看出雕刻得十分精致,气息内敛。只是这样远远地望着,就有能够抚慰人心的力量,比圣殿里的那个莫名其妙的椅子不知道高级了多少倍。
山壁上,是她刚才“看”到的字,写满了整个山壁,把原本看似幽静的环境破坏得一干二净。每一笔都锋利无比,云千颜努力地分辨着,感觉其中蕴含的东西和她在圣城看到的“剑气”有些许的相似,但又高明了太多,包含了太多其他的东西,以至于以她现在的境界,反而什么都看不出来。
“哈哈,施主对贫僧这刀意感兴趣?”洪亮又不加掩饰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九玄剑瞬间出鞘,直指对方。
被剑尖指着鼻子,那突然出现的半透明和尚也不生气,依旧笑呵呵地看着她。
也许这人确实是个和尚,他剃了个光头,穿着袈裟,脖子上还挂着一串佛珠,乐呵呵的一副“出家人以慈悲为怀”的样子。只不过,听他的语气,写下这些字的人就是他?
和尚居然还会练刀吗?不应该是拳脚或者棍棒之类的吗?
而且从山壁上,字里行间留给她的感受,她还真想不出对方是个和尚,怎么也该是个“笑饮一壶酒”的大侠才对——虽然确实提到了“佛门三千经”。
只是她在他出声前,都没有发现他的到来,再加上他先自行出声暴露了行踪——便是有恶意,也不必与她兜圈子。她明白自己还离对方差得太远。
遇到大鱼也是,遇到这个和尚也是,一个个都强到无法理解的高度。她不是没过过弱小的日子,只是这种不能把控自己命运的感觉,着实太令人不安。
想归想,云千颜还是收起了剑,抱拳行了个礼:“抱歉前辈。”
“你警惕才是常理。”和尚和善地笑了笑,眼神中多了些欣赏,随即又困惑起来,“你这人倒是奇怪,竟无识海。也不对,这是封印?好像也不像。奇怪了,居然连你的灵魂都察觉不到。”
他喃喃自语地捏着手里的佛珠,不断打量着云千颜:“等等,你灵力如此丰厚,怎么还没筑基?这有违天道啊?天道那个小气鬼,怎么会……”
“你可知道自己是谁?可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原地打转了半天,终于放弃了自己探索答案,和尚开口问道,一开口便是哲学终极问题。
“云千颜。”云千颜从善如流,“我不是很清楚,前几日醒来,便是在离此处大约十几天路程的‘圣城’。”
“圣城?”和尚想了想,觉得大约是个什么犄角旮旯里的小城镇,也不在意,又点了点头,“那你可还记得来此界之前的事情?”
自觉这和尚没有害自己的理由,而自己也有太多事不明白,云千颜有问必答:“能记得知识,但是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和尚看起来越发困惑,不断转着手中的佛珠:“看不透,看不透。奇了怪了。这至少得是上界手笔。怎么一个比一个奇怪,明明都是炼气期的小娃子,前一个只是麻烦了点,这个……”
看着和尚自顾自地踱步,云千颜略作犹豫,抱拳开口问道:“前辈,晚辈初来此地,有太多不明白,可否指点一二?”
和尚停下了步子,又上下打量了云千颜一番:“也罢,贫僧已有近千年不曾见人进来,施主有什么想问的,直接问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