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舟城在内陆，周围没有大江大河，夏日大旱三月有余，平日的小河小溪逐渐干涸，只能靠着山泉撑下去。

虫灾祸及田地，尚可吃屯粮吃野菜；旱灾万物遭殃，即使有粮也无水，是最绝生灵之路。

更何况天灾连年，三年不休。

方赏那几年过的确实不那么好，成了个山顶洞人。他本是个闹腾多话的人，那几年天天自我封闭在深山，没日没夜的探泉挖山。山民靠山吃山，山中野兽日子也不好过，他不能跟他们抢，只能吃吃树根野菜。

“原来是这样……《地龙正史》记载，鱼舟大旱，云故山有异泉，山下有富人以财垄断，高价卖出。当地权富以泉水沐浴浇花，平民多渴死于街头。”矮主持双手合十，“方将军一心为民，反遭迫害。时人为富不仁，偶尔恩赐，百姓便感恩戴德，更有甚者，竟行跪拜之礼。”

玉标在兰烬手中抽动起来，又是愤怒又是悲痛。没有人比它更知道方赏那些年在山中，过的是怎样非人的日子。包括它，日夜挖山的它，脑袋都断掉半截的它，过的又是怎样日夜无光的日子。

人性之恶，并无底线。

“我崇拜修士，是因为他的慈悲容人，也因为他的顽强坚韧，更因为他的温柔正义。但是我讨厌他不守约定，言而无信……”神像说着话，摸了摸头上的青草，“修士走的时候说，要是我能长出草，他一定会再来看我的……你们看，我都长了一千年草了，等了他一千年了……”

兰烬嘴边笑笑，沉默不语。她不是没来看过它，她当然来过。

顽石长草，是修炼成精的正确方向。她本想等它成精后，将它接来带在身边，谁知道后来……

“你说你长草一千年，也就是说一千年前你就成精了？”兰烬笑问。

神像哀叹一声，道：“是啊。”

“那你是如何不被发现的？”她又问。

管辖区有死物成精，当地问事仙官理应知道，就算仙官不知，云故山的土地不可能不知。

神像听了话，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忽然惊呼了一声：“咦？我的镯子呢！”

“我的镯子呢，我的镯子呢？”它手舞足蹈，明显急了。

“施主……精怪，哦不，石榻，别着急，你的镯子太脏，我们取下来给你拿去洗了。”会心主持道。

神像听了话，又安分的坐回地上。

兰烬不解，问：“什么镯子？”

“我记不得是什么时候了，大概是修士……陨灭了两百年后，有个人带了一个芦苇编成的镯子来找我。他说，我戴着那镯子，就不会被神仙发现，可以继续留在云故山了。”

“他将我安置在山庙的供台上，让我代表修士，受鱼舟城百姓的供奉。他说，香火不断，灵烟才不会灭。于是，为了香火旺盛，我努力自己变形，一点点变成修士的样子……只是可惜，他将军的模样我并未见过，平日里又被镯子封印，封闭双眼，只能旁听他人描述，形象全凭想象……所以才变成了这个丑样子。”

神像说完了话，又添了一句，道：“那个人还告诉我，修士一定会回来的，总有一天。”

“芦苇？”又是芦苇？

看来足音的仙像西坐，也是因为两边雕像的芦苇相互感应。这么做的目的，估计也是为了利用这一神奇现象，吸引香客们前来云故山上香。

香火不断，灵烟才不会灭……看来这位喜欢芦苇的人，当真是用心良苦了。

兰烬很好奇，问：“那个送你镯子的是什么人，你知道吗？”

神像想了想，摇摇头：“不知道。”

话到这里，前文已经问的差不多，一码归一码，司扶并不客气，直接问：“那你今夜为何偷走我的镜子？”

“我没有偷镜子，是我的镯子告诉我，你的镜子里有修士的气息。”神像咕哝，“那我当然想看看了，于是就想了个法子让它自己过来了……”

“什么法子？”司扶颇有些好奇，究竟是怎样的方法，能够驱动他的灵镜离开主人。

神像又道：“不过是让它做了个梦……”

“什么梦？”

“就是——”神像还待说什么，青圆高声咳嗽了两声。

青圆声音洪亮道：“不该说的不说，修士后人第一次警告！”

“哎……对了，我还没弄清楚你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呢！”神像幡然醒悟，忽然想起来自己的原本目的。

刚说罢，它就向灵镜扑了过去，司扶抱着镜子避开了它。

青圆在旁边刺激它，神像不断追，三位主持和小和尚们跟在后面追着拦它，一下子别院里又鸡飞狗跳起来。

兰烬凉凉瞥了他们一眼，视线一晃，这才想起蓝生。

她回头一看，发现他退到了光线之外，半个身子完全拢在黑暗里，看不清楚脸上的表情。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但他的视线专注，从始至终都停在她身上。

“蓝生？”她朝他走近几步，停在他跟前。

庭燎黯淡的微光浅浅照映，兰烬抬头看他，感受到他温热的目光。

她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你同情方将军，但是事情已经过去千年……况且，这些苦对于他来说，也不算什么。相比这些，千年追随，千年不弃，更叫人敬佩……为他做的一切，他一定都知道。”

她知道蓝生是方赏的粉丝，虽然他的反应有些意外，但并不难理解。

一阵渊默，蓝生微微前倾，俯下身子，凑近她几分。兰烬眸光流转，并未闪躲，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他光洁的额鼻随着动作先回到黯光下，一道黑影恰巧遮住了他的眼角，遮住了他双眼中的情绪。

“我以为你会嗤笑我。”他轻声道。

“怎么会，伤心落泪是人之常情，神仙都不能幸免。更何况你是为了我，们敬佩的……方将军。”话到嘴边，兰烬改了口。

蓝生嘴角微弯，稍微侧脸，露出那双和煦含笑的眼。那笑眼正凝视她，带着一点点闪闪的水光，像是珍贵耀眼的碎钻。

“躲那么远，我还以为你哭得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呢，结果还是这样好看，啧啧啧，简直神仙落泪……”兰烬释然，嘴边笑着打趣他。

蓝生哑然失笑，道：“那是自然的，哭也要哭的好看，毕竟在师父眼里我也算得上是个美男子吧？”

皮一下很开心，兰烬也是头一次听蓝生这样说话。

“自信一点，把‘吧’字去掉。”她笑眯眯道。

两人再看别院里，大家都已经纷纷散去，神像带上他的手镯回了供台上，司扶和青圆已经回了房中。

“哎我家玉标呢？”兰烬这才想起手里的锤子忽然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