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终于回来了,带着那件男款恤。
两天后,我又遇到了他。
他问我:“云南好玩吗”说话的口气和从前一样亲昵。
我说我去了丽江古城,他的眼睛也忽然亮了起来,说:“四方街那家恤店有没有去”我惊诧地望着他:“为什么你会知道那家店”
他说,他也是刚从那里回来,也是出去乱走,看到在那里有一件印有东巴神秘文字的恤。
奇怪的是,那件衣服是被钉在墙上,缺少了女版。
店主死活不肯卖给他,说是为了一个女孩子召唤她心爱的人用的。
那一瞬间,我甚至有想大哭一场的感觉,想立即把那件恤拿给他,但他说完这些就匆匆地走了。
之后我们就再没见面,没机会说关于恤的这件事情。
我又得到一次机会去丽江。
临行前,我问他:“要我从丽江给你带点儿什么回来”
他想了想说:“恤,印有东巴文字的恤很好看。”
我说:“你能和我吃饭为我饯行吗”他想了想同意了。
于是,我们又见面了,时隔一年。
他瘦了,但依然眼睛晶亮而快乐。
他说我没怎么变,除了把头发剪短了,但这样看起来很干练和精神。
等他说完这些开场白后,我从包里拿出了那件印有东巴文字的男版恤,递给他。
他那一刻的表情我一辈子都会记得,他眼睛里忽然闪亮起来。
恤上仍沾有丽江小店墙上的泥土,在他将它展开的那一瞬间,我甚至又闻到了古城的味道和那店主说过的话:“把它送给你心爱的男子,你会得到你应得的一切。”
他起身和我拥抱,紧紧的。
他说:“原来我就是那个被深爱的男子,原来我就是恤的主人。”
他说,他拒绝我的爱情是怕他配不上这么优秀的我,但很快他就后悔了。
他跑到丽江去找我,但丽江那么大,怎么能找得到呢。
听到我回北京后,他马上去见我,但又没有勇气说出要说的话……
现在,我们穿着印有东巴文字的情侣恤招摇在北京街头,任谁都不能把我们分开,我们的笑容灿烂无比。
据说这神秘的东巴文字写的是一句咒语:“你爱,我爱,未来爱,希望爱,相信爱,前面永远有爱。
我知道她听施特劳斯,吃肯德基,喝巴西现磨,穿着得体的灰色套裙在写字楼里自在地忙碌。
但那只是以前。后来,她与我相恋,这一切便消失了。
那一年,我开始了自己所谓的事业,她跟着我,义无反顾。那个夏天来得特别早,花儿染得城市一片彤红。
我们住在市郊,一个属于非法建筑的小屋,四壁透风。那是我们暂时的家。
为了省钱,每天我们步行至市区的店铺,中午买两份一块五毛钱一碗的凉皮,晚上再步行回来,累得骨头散架。
那是一段艰苦和心酸的日子。那时,事业是我的图腾,爱情是她的信仰。
那是支撑我们没有倒下去的全部。
有一次,记得很晚了,我们步行至临时的家,她坐在床沿洗脚,我去房东那里讨开水泡面。
当我提着暖水瓶返回时,我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她保持着一种疲劳至极的姿势,两只脚仍在脸盆里泡着,人却已斜倒在床上。
她的身体压着自己的一只胳膊,于是,有了轻微的鼾声。
我轻轻地走过去,想翻动一下她的身躯,让她睡得更舒服。我盯着她的脸,那是一张年轻美丽的脸,此时却写满疲惫。
在这张脸上,我发现了一只蚊子。
那个夏天,城市像个巨大的蒸笼,可为了省钱,我们一天天向后推着买蚊帐的时间。
我知道屋里到处都是蚊子,但我好像感觉不到。
那样劳累的身体,睡下了,别说蚊子,切下一块肉,我都怀疑自己能不能醒来。
蚊子趴在她的额头,贪婪地吸食着她的血。
她睡得很香,毫无察觉,也许正做着生意好转的梦。
我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伸出手,挥动着,但蚊子对我的恐吓并不理睬。想用手拍死它,手扬着,却不忍拍下去。
我怕惊醒了她她已经那样地疲惫。
我与她之间,有一只弱小的蚊子,此刻正对她实施着伤害。
我站在那里,就那样扬着手,愣着,矛盾着,心焦着,突然间,我对自己产生出一种深深的厌恶。
在那个夏天的夜晚,我站在那里。那是一种极端亏欠的感觉。对她,对爱情。
蚊子飞走了,我原谅了蚊子,却不能够原谅自己。
白天经过一个小摊,我注意到一个粉色蚊帐的标签:16元。这16元在当时,可以做许多事。
那天我一夜没睡,我拿着一个硬纸板挥动着,像一名士兵,不让蚊虫靠近她的身体。
我成了她临时的蚊帐。后来她醒了,醒后的她盯着我看,10分钟后,我突然发现她泪流满面。
第二天,小屋里挂上了粉色的蚊帐。
挂蚊帐时,我们一直没有说话。我是把蚊帐当成礼物送给她的,但我没说。
我觉得那像一朵盛开的玫瑰,就算是爱情的补偿。
但我觉得,其实什么也补偿不了。那天,也是她的生日。
再后来,有一段时间,我有了16万,或者说我们有了16万,我们买了很多东西,却没有再买一床蚊帐。
我们已经不再需要蚊帐了,装修严密的房间,已经飞不进一只蚊虫。
可是,我总觉得,这些钱,这些东西,远不如那个曾经16元钱的蚊帐,对她有价值。
或者说,对我们的爱情,有价值。
那个夏天过去了,我们别无选择,只能相爱。
素凉站在篮球场看球。
政管与经法,两个与我们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系,但她的神情十分专注,紧张时发出尖叫,声音可以压住身旁的鼓声。
十月阳光明晃晃泼下,一张脸如此热烈生动。
总是会有人问,宁安,你怎会有素凉这样的朋友。
素凉,穿紧身吊带,只过大腿的短裙。
眉毛描得很细,手上套丁丁当当的首饰。
明快利落的东北女子。与我截然不同。
可是,我那样喜欢她。
她从来不逃课。
她被全票选举为班长。
她包揽了那一年所有的给予外语系学生的荣誉。
她对着我大声地说,宁安,并不是所有的感情都只能用沉默来表达。
就像我对苏耀阳。
山顶风很大。
她的声音永远这样肆无忌惮我爱苏耀阳。
林素凉爱苏耀阳。
12月,陪素凉去赴一个约会,图书馆的网络教室。
吃完午饭就过去占座位。她坐左手边第一排第三个,我坐身后。
她会不时回头问我她的头发有没有乱,唇膏是否看起来有一点点亮。
我轻声安抚她,素凉,你今天很漂亮。
素凉一周前就是在这里撞见了上网的苏耀阳。
第一排第三个座位。
他起身结账的时候她追了出去,鼓起了所有勇气,你好,苏耀阳。我看过你打球。
我很喜欢看你打球。
我叫林素凉。
一字一顿,像背书的小学生。低着头。
偷偷地瞄一眼,却发现他在笑。苏耀阳挑起眉,的确是在笑。
你好。
我赶着去训练,改天见。
她回来的时候像踩在云端,宁安,他居然对我笑。
他约我改天见。
恋爱中女子的智商
苏耀阳的确会在午休时间来图书馆上网。他习惯左起第一排第三个座位。
却看到已经有人坐在了上面。四目相对。
显然那个女孩子比他的反应要激烈百倍。他看到她的眼睛立刻睁得好大。
她说你终于来啦,脱口而出。然后急忙捂住嘴。
她把属于他的座位归还给他。他有一点迟疑。
她连忙摆手,我已经来很久,我本来就是要下的。
一边解释,一边面红耳赤。
夜里素凉翻来覆去睡不着。拉着我去通向天台的台阶。
摊一张报纸,两个人席地坐下,感觉月光洒在脊背上。
她喜欢像大鸟一样伸展双臂,缓慢收拢,然后方开始百转千折的叹息。
宁安,我多么想天天看见他。你能明白那种感觉吗?
看到他笑,我感觉自己整个人像被丢在棉花堆里,突然就没有了大脑,再也学不会思考。
圣诞夜来临。
素凉穿黑色紧身毛衣,格子裙,再配同色的及膝长靴。
她站在镜子面前转圈,她要邀请苏耀阳。
她是这样的乐观倔强。苏耀阳每一次拒绝她的邀约,都会有一个牵强理由。
可是她从来不把它当成借口。
她说,没关系,那我下次再约你。
然后下一次,她会依然雀跃着前去,苏耀阳,明天你有没有空。
苏耀阳再次将她拒绝。
她还是努力地笑了出来,站在图书馆的走廊里,搓搓手,没有关系的。
那么苏耀阳,祝你圣诞快乐。
她嘻嘻笑着挤到我的床上,宁安,让我们去吃一次圣诞大餐。
那一天她还是往常的样子,开朗健谈。但是她要了一点酒。那是我第一次接触酒精。
因为辛辣,大声地咳嗽。素凉举着杯子对我说,宁安,圣诞应该和最爱的人一起过。
我很高兴我可以和你在一起。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可是宁安,我希望以后的圣诞我们可以各自找到伴侣,我们可以终于不要在这样的时候只有我陪着你,只有你陪着我。
然后她开始俯下身去哭泣。
将素凉拖回宿舍。
替她盖好被子,然后出门去买几片止痛的药片。
我不知是因为酒精还是因为素凉,我的头撕扯地疼。
走了几步已经支撑不住,吐得一塌糊涂。
身体靠着墙沿滑下去,抬眼只看得到一角沉黑天空,风声在耳边穿梭,间杂不知何处的欢呼和祈祷。想起素凉说,世纪末就要来了。
我们注定要寂寞一个世纪了。她的眼泪将我的心都烧痛,宁安,我真为自己的寂寞感到羞耻。
我用双手紧紧地抱住自己。黑暗冰冷墙角,行人匆匆,却没有一个会为我停留。
在这盛大繁茂之夜,我亦终于觉察出胸腔里的破洞,是羞耻在其中汩汩流动。
所以当林南出现,我仰面看他,脸上挂满羞耻的泪。
是惟一走过去又折回来的脚步。
清朗的男声,停在我的面前,微微地俯身。
“你有没有事。”
然后自口袋里摸出手帕,递给我。
蓝白格子,温暖醇厚的气息。小心翼翼地覆在脸上,用冻僵的手指机械地擦拭。
他笑一笑,退得远一点,将手套和围巾一起褪下来,放在我的膝盖上。
没有再多说一句。
转身就走。
新学期开始,素凉很快接受了同系一个男生的追求。
他们一起上课、吃饭。
她不再关心校园里风生水起的篮球赛,不再去网络教室占座位,亦不再提起苏耀阳。
有时候我路过篮球场,想,还在其中奔跑跳跃的苏耀阳,他会不会知道曾经有一个女孩子那样地爱过他。
但是他亲手错过了,他偶尔会不会有一点后悔。
直到看见林南,问题里的主人公就变成了他。
只是所有的潮汐都注定只能在心内鼓噪。一开口就成了气泡。
和林南在一起,我们都很少说话。
他打给我一个电话,我走下楼。
他看到我,走上来,笑一下,然后转身向前走。
我跟在他的身后,一只手的距离,亦步亦趋,像一枚沉默黯淡的影,固定地先去吃饭。
林南坐我对面,替我擦拭面前杯盏,点一盘雪菜鱿鱼。
吃完后用手帕擦拭嘴唇,蓝白格子,叠好,放入口袋,散步。
天气渐暖,偶尔也会找一处街边长椅,亦不多话,看来往的行人和车辆。
末了他问我,送你回宿舍好不好,周而复始。
夜里对着水房的镜子练习,林南,你喜欢我吗?
你知道我很喜欢你吗?
问出去,是一片沉寂的惘然。镜子里的面孔,有自我讥诮的笑容。
双手在身侧握紧成拳,亦是泄露的虚空。
记忆里只有一次,他侧过脸问我,宁安,在你眼里,如何才算是恋爱?
牵手是恋爱的仪式。
一只手叠在另外一只,掌心的纹路摩挲纠缠,渐渐烙上对方的印记。
这是我所知的最为缠绵悱恻的形式,不足为外人所道,私密并且神圣。
可是我至今惟一拥有的,只能用自己的一只手,去握住另外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