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棵槐树后,有一个小院,院里最西边的平房,是他们的家。
连饭桌都没有,菜摆地上,夹一口菜,要先弯一弯腰。
这边弯腰,那边就笑:“您太客气了,请慢用。”
洗碗时,他说:“你跟我受苦了。”
他的眼圈红红的。
她撇嘴嘘他,说他假。
他笑笑:“不过相信我,以后我们会怀念这段日子的。”
一周后,她的工作先有了眉目,那是一家广告公司,在市中心最高的大厦里。
那幢大厦好高,拿眼往外瞅,地上人车小如玩具,这可是新生活
人事经理开口:“你们幸运,赶上滑雪。”
周末,我背着包对咸菜说:“我去滑雪了。”
他的背挺得老直,趾高气扬像只母鸡。
简单培训后,我全力俯冲。
5秒钟后,砰,雪橇滑出雪道,双脚插入雪堆。
快得像演戏,组织者叫来一滑雪老手帮我。
没想他站一旁,并不伸手,而是学我摔倒的姿势,也坐雪地上。他说:“你要自己爬起来。”
我忍住泪,照他的动作,调整双脚和雪橇的位置,双手用力将身体撑起,半蹲,站立。
站起来冷眼看,他高我一头。
我平衡感差,一路趔趄。他跟了下来,看我摔看我起。
这个冷血男人。
摔得惨不忍睹,哪里体会得到飞翔的快乐,更不愿多说一句。
下山时他说一声:“你必须学会自己爬起来,如果只你一人,谁来帮你”我没理他。
第二天和初学者一同滑,也跌倒。然后,我就在同伴的诧异里,麻利地起身,整个过程不到两分钟。
同伴羡慕:“沈洛的兵,果然厉害。”彼时,才知他是沈洛,公司的设计天才。
这个人,就以那么冷冷的方式,让我体会到另一种暖。
晚上回家,咸菜在厨房,大声吆喝:“上菜啦!”
屋里的热气模糊了眼镜,我喊:“咸菜,我会滑雪了”
我喜欢小鹂,喜欢到为她下厨。
从图书馆借来菜谱,一下下比照着做。
西芹炒百合、糖醋排骨,还有她最爱吃的它似蜜。
可我怀疑,她只喜欢的只是这道菜的名字而已。
她是个可爱的女孩,五音不全,唱歌常飞到孟加拉,反复只有一句歌词:“我愿爱情它似蜜。”
她还喜欢叫我咸菜,第一次见面,她说:“安贤才,腌咸菜”
说完就笑,露出一口细碎的牙。
这个给我新名字的女孩,也给了我爱情。
一毕业,我们就拿厚厚一摞简历,背包里塞满梦想,一起来首都找机会,穷且快乐。
她喜欢逛街,但只去小店。
街边一元店里,她会蹲老半天,只是挑选几只发卡。
连我都看得出,那些发卡很薄很脆,是劣质品,可小鹂戴到头上,会高兴地唱“它似蜜”。
我想,总有一天,我会让她过上好日子。
面包店打烊前,会把不新鲜的面包摆到门口,五折售卖。
小鹂每次都去,买椰蓉提子吐司,可以做第二天的早餐。
小鹂坚决不让咸菜去,说:“那里可都是老太太。”
有一天,咸菜还是去了,就站在她旁边。
咸菜说:“你还没给我讲你的新工作。”
小鹂刚要说什么,就见玻璃窗里的电视上,报道丹麦王储的恋爱事件。
小鹂说:“呀,王子”两眼着了魔。
“是不是女孩都喜欢王子”
他饶有兴趣地问。
她想都没想:“那当然,谁不喜欢童话”
“你也是吗?”
她从屏幕上收回视线,扫一眼喝珍珠奶茶的女孩。
然后,看看前面排队的老太太:“我不过是刚出校园的小妹。”最后两个字,忽然低不可闻。
小鹂,让我想起一个人。
邻居葛家,院里大枣树间,吊了个秋千。
我在院里写作业,听到笑声,然后就见飞上枣树尖儿的葛家小三。
小鹂很像她,短发,大眼睛,耳朵边别一只果绿色发卡。
她滑雪摔倒的尖叫,和葛家小三一样,愉悦,光滑,像一根发亮的银线。
两周后分派岗位,小鹂来我的部门。
她第一句是,我来报到。第二句是,那天滑雪,多谢你。自此,她排日程表,过滤电话,水一样渗入我的生活。
透过玻璃看娴静的她,浮躁的心会一点点淡定从容。
葛家在我十四岁那年搬走了。之前,我只来得及和葛家小三说一句话。
我说:“你好。”她说:“我明天要搬家了。”我的少年情思就那么仓促地结束了。
老天厚爱,十五年后,小鹂来了。
一晃到了春天。莫名地,我会忽然心跳。隔着玻璃墙,害怕看,又管不住双眼。
他雪白衬衫,灰色裤子,头发整齐,右腕系一块黑色劳力士。
上午10点半,有上午茶,大家分享咖啡、茶和小点心。沈洛过来,用手指叩叩我的桌子:“我知道有个地方的糕点好吃,明天带给你。”
第二天果真带来一盒糕点,好利来的。他问,你喜欢吃咸的还是甜的?我说甜的。
他哦一声:“那给你老婆饼,我吃老公饼。”
然后我心跳就加速了,像刚跑完四百米,及至接他手里递过来的咖啡时,手一晃,洒了些到裤子上。
又一番忙乱,他拿纸巾去擦,还不忘说:“不急,马上就好。”我看着他,忽然愿意,愿意这么地久天长忙下去。
回家把衣服泡在盆里,竟发起呆来,连咸菜上菜都没发觉。
小鹂这几日净发呆,胃口也差,吃几口就放筷子。
她说工作有压力,我想,她是新人需要适应。
上午,老家有人来,捎来外婆的梅醋,盛在大肚玻璃瓶里。
梅醋最能调胃口,想小鹂会喜欢。
下午面试,回来特意绕道去小鹂的办公楼。
因为是给她惊喜,所以不打电话,在马路对面等她,到黄昏。
黄昏,小鹂出来,我正要挥手,一辆车从地下停车场驶出,在她身边停住。
她犹豫了一下,上了车。做白日梦时,我和小鹂最爱讨论车。
隔着玻璃,依然能看见那男人脸上的微笑,可以淹没任何一个女孩的微笑。
我坐公车回的家,小鹂已到家,边做饭边唱,我愿爱情它似蜜。
见了我,她说:“今天坐同事的车回家,所以早了。你怎么啦”
我忽然眼酸,上去抱住她:“我害怕看不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