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有了什么事,日子眨眼便过,元宵几乎瞬间就到了!
吴公子倒也大方得很,在寒秀斋张灯结彩,上下皆焕然一新。宛君还在忙忙的做最后的安排调整。
今日灯节,白龙潭花船画舫都开了出来,沿湖各色宫灯争奇斗艳,外面街市上也多了许多小贩贩卖各色新鲜物品。
寒秀斋大门轩敞,松江各个院子、水阁的姑娘们都来了,宾客无数,大厅里人声鼎沸,几张大条案前围满了文人士子,一阵阵喝彩。
这花魁还没有选,他们倒开始比起书画了。显然也有一些人是借机会来博个世俗声名的。
影怜站在大厅的楼上往下看,宛君款款走来:“今日来客不少,你可有认识的?”
见影怜摇头,宛君便指着一位众人围绕之中着黄色道袍的须发有些泛白的男子道:
“你看那位神气凛然的,便是汪然明,那也是个任侠轻财的。”
影怜早听说过汪然明(汪汝谦,字然明),好奇的细瞧了瞧,是一张眉目泯然众人的脸,笑着点了点头儿:
“听说他有个“不系园”,有“十二宜十忌”,专门接待美人名士。”
宛君轻轻着影怜的肩,一笑而去,临行还瞄了她一眼,嗔道:
“你还怕不是那不系园的座上宾吗?”
影怜掩面一笑。
听说名扬海内的说书人柳敬亭会在花魁选拔前说书,影怜便继续站着不肯动。
绫儿一向服侍她倒比往常服侍宛君还要尽心,此刻又来瞧瞧她的妆可曾有花、衣裳可曾有褶儿。影怜笑着摇摇手,示意她静静听书。
柳敬亭于十年前声名鹊起,据说他的说书技巧出神入化,使人身临其境,以至于忘却今夕何夕。因为时人追捧,柳敬亭的身价也愈来愈高轻易难请,虽说他也时常出入寒秀斋这样的烟花盛地,然因常出外在缙绅官府之家说书,平常就算下帖子请也未必能请到他。
只见小厮们抬上一张小乌木桌子放在厅中的戏台上,将香丸埋在香炉里焚上,沏了好茶在壶里,又在椅子上铺了虎纹锦茵,座下设了紫色氍龠毛地毯。
台下众人一见这架势,有知道的便高喊道:
“诸位请安静,好让柳先生来说一场好的!”
众人即便没听过柳敬亭说书,却也大多知道他的名头,一叠声轰然叫好之后便找了座儿坐下,厅里便也逐渐静下来。
影怜留神瞧着,见一个面色黝黑、长身舒髯、略有点发福的中年男子拿着一柄折扇,缓步登场入座。厅中尚有人窃窃私语,只见柳敬亭一声咳嗽,将折扇往桌上一放,有意无意的扫了一眼台下,厅中便安静下来。
影怜见他这简单的一咳嗽,一放折扇,虽然声音并不大,又那么简短,细想想这一咳一放的力道却拿捏的恰到好处,隐隐透出的凛然的气势,便将众人镇住。
要知道登台献艺最怕的就是控不住场子,不论说书还是唱曲,能一出声就让观众将注意力都放在台上的人身上,这可是了不得的功夫。
柳敬亭今日说的是《秦叔宝见姑娘》,便是隋唐演义中的一折,传言柳敬亭自己有一个说书的本子,在演义的基础上自己增添了一些情节,配合上他的声腔和表情,便成了一门独特的说书风格。
柳敬亭声如金石,一开始也只是平常叙事,然而随着故事的深入,他的声音却一忽儿如六月豪雨,一忽儿又如天狗叫长空。讲到形势紧迫之时,语调有如迅雷不及掩耳般的神速,使人的神思随着他的声调紧张起来。情感细腻之地,他则放慢了节奏,将人物的悲喜之情酣畅表达,使人潸然泪下……
影怜听柳敬亭道:“且听下回分解”时方回过神来,不由叹服,心下暗自思量!
绫儿却不容她细想,又催着她回去补妆了!
历来的品藻花案,会立个花榜,将女子与各花相匹配。选出名花美人,录定名次。有执事人等捧了册子和十二种花儿来,舞台旁的长几上放着十二个精致小插屏,出场一位佳丽,便由执事写了名号与所比拟的花儿一起写在插屏上,最后由大家依次投掷花儿,谁的花儿多,便为魁首。而定美人相配花儿的人,由众人公推。
众人见“不系园”的主人、风流名宿汪然明亦亲临,便都毫不犹豫一致公推了他。
长几上纸墨笔砚已备,书记执事也告了座儿,汪然明原就是吴天行请来的,谁成想吴天行尚未开言,便已有众人推举。
吴天行今日十分高兴,微胖的脸儿更显得喜气盈盈,拉着一张铺着灰鼠椅搭的官帽椅,邀汪然明就坐!
汪然明向列位一拱手,谢了座坐在执事旁边。
影怜依旧站在二楼的一角,隐藏了身子,先看她人的演出。
三声引罄响过,嘈杂的厅里顿时安静。
只听执事高声念到:
卞玉京、《玉合记》。
话音一落,弦声便起,影怜留神看去,只见一袭仙影翩然飘至舞台中央,莹白的湖绸袄儿退红纱裙,腰间翡翠的绦儿,手中一柄桃花团扇半掩着面庞,将扇儿缓缓拂过脸颊,朱唇轻启:
“柳笼烟、花蘸雨、春色已如许……”
一闻其声,影怜不由心中赞叹,卞玉京细细柔柔的声音温润销魂,宛如一根丝带将人的心勾住,人的身子意念都随那声音而去。
宛君这里的弦乐班子是上好的,虽然未曾与卞玉京合作,却也能配合默契。
“幽闺欲曙闻莺啭,红窗月影微明,好风频谢落花声……合欢裁扇,班婕妤彤管齐名,素手缝裳,薛夜来神针可数……咏夭桃虽则有时,叹匏瓜终当无匹。这些时日暖风恬,花明柳媚,好恼人的春色也……”
一曲终,台下轰然叫好。
内中有些轻浮的,便模仿她的唱腔拖长了声音道:
“小娘子勿恼,春色有人怜……”
引起一阵哄笑,也有见卞玉京温婉堪怜,对她有好感,为她去责骂那轻浮的,厅里顿时哄哄然一片喧嚷声。
玉京看起来年纪比影怜还要小上两岁,此刻站在台上不知所措,只见汪然明站起身来,神情严肃道:
“列位无心曲艺者,便可自行离去,这松江繁华之地,也少不了你的去处。”
那轻浮之人见汪然明如此说,脸上或有愠色或有惭色,四周张望见大家都鄙夷的样子,只好坐着不再出声。
松江城外除了桂姐家那样的娼寮外,城中也还有两条巷子里有略略识字的普通妓女所在的妓馆,而能出入宛君寒秀斋的,却是以才艺与士人交的名姝国色,一般俗子难得一见。汪然明如此说,自然是讥讽那些人不配来这里。
风尘中难得护花之人!
影怜暗自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