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好似玩儿似的,冬天带着一场雪,说来就来了!
一夜之间,潭边金柳变成了雪柳,潭边亭榭,黛瓦被白雪覆盖,白墙白瓦,天越发的明净。
才五更的天气,影怜便已起床推开了临湖面的一扇天青色纱窗,只穿着薄薄的轻粉色香云纱衣,斜斜的披着一件狐狸毛的织金缠枝玫瑰藕粉云缎披肩,站在窗前看着缤纷白雪落在湖面,随水化去。深深吸一口气,向窗外吐出一缕白雾,再伸开双手食指抓着嘴里吐出的一缕白雾,玩了好几遍又举臂长长的伸个懒腰!一阵寒风吹来,几缕雪花飘落在仰着的脸儿上,瞬间化成了水,在脸上冷冷的痒痒的!影怜欢呼道:
“真美,我就喜欢冬天!”
绫儿已拢了火盆进来,拨着炭盆里的炭道:
“昨日还阳光照人呢,忽然就下雪了,这天可真奇怪!”
影怜侧着身子,伸出纤小的手接着飘进屋里的雪花,玩得不亦乐乎。
“已经十月间了,孟冬时节,前阵子是天暖得奇怪,如今正是该冷的时候了!”
绫儿蹲在地上拨着炭火,与影怜闲闲的聊:
“姑娘虽不怕冷,也别站在风口里任凭风吹啊!”
“今儿别忘了买药回来!”
“嗯,姑娘放心吧,每日姑娘吩咐的事,我都一件件记着呢。”
“哦?你怎么记的?”
绫儿小心的放了火箸在炭盆边儿上,才站起身来撩开藕紫色素缎的夹背心,露出里面弹墨绫薄绵袄,将腰上的雪青汗巾子给影怜瞧:
“姑娘你瞧,我这汗巾子里藏着一根细细的带子,姑娘说一件事,我便这样打一个结,做完了呢,我就把结子拆了。这样可不就不会忘了?”
影怜玩着雪花,抿嘴笑道:
“可叹卧子兄他们日日讲复古,却不知真正复古的人在这里呢!”
绫儿将炭盆放在镜台桌子旁边,又拿了一只竹笼罩在上面,才来扶着影怜坐在镜台前,边忙边问道:
“姑娘说的是什么呢?”
影怜坐在海棠式的坐墩上,葱白的绿萼梅罗裙垂在脚面,身子微微前倾在熏笼上烤了烤手背道:
“仓颉造字之前,古人只得结绳记事,你如今也如此,难道不是复古?他们几社诸人,不论是写诗填词还是做文章,皆求复古,你这可古得不能再古了,倒比他们更彻底呢!”
绫儿嘻嘻一笑,替影怜挽着发髻,在镜里仔仔细细的看着样式道:
“我可不懂这些!”
影怜看着镜里的绫儿,也不过比她大了几岁,难道这样糊里糊涂过一世不成?忽然有个主意:
“绫儿,我教你识字吧!”
绫儿漫不经心的笑道:
“那许多字等我认全了,也不知猴年马月了,我可不能耽误姑娘的时间呢!”
“那倒不妨,我每日也要写字的,我写什么,就教你什么便好!何况你也不用认得太多,识得日常用的几百个字,出去替我买点东西,也不会认错了字,你说是不是?”
绫儿笑道:“姑娘若教我认字,就是我的老师了,那我倒是叫姑娘呢还是叫老师呢?”
影怜在镜里摇摇手指道:
“不过教你认得几个字,哪里就称老师了?”
绫儿却认真道:
“那可不同,认得字和不认得字,可是天大的差别呢!”
“那就随便你了,你爱叫什么叫什么!”
影怜并不介意绫儿的纠结,细白的手指从梳妆匣里挑着簪子、珠花儿在镜里试,绫儿只觉得影怜单是拿在手里都挺好看的,最后影怜选了一根金镶玉莲花簪子插在稍高一些的发髻上,在一边鬓角处戴上一只玉蝴蝶。绫儿歪着头瞧着发髻上成了个蝶赶花的图样,觉得十分有趣!
“姑娘真会挑首饰,又简单大方,又有趣!”
影怜转头眨眨眼道:“我教你认字,更有趣呢!”
绫儿十分不解:“认字自然是好的,可是人常说读书辛苦,又怎会有趣?”
影怜扬眉笑道:“我教你,就有趣,左右现在外头药店都还没开门,我今日也不出门,也没约人,就教你认字罢!”
影怜衣裳也不换了,竟兴致大起,拉着绫儿到外面的雕漆画案前,绫儿忙忙的将火盆熏笼手炉都备好了,却见影怜已经写了好些个七曲八拐的大字了!
纷扬的雪花落下来盖住了一座城,仿佛要立即让人觉察到已经到了雪花统治的时节一般,一直漫无边际的飘洒着,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府城之南,离南园还有二里地的地方,有一座华美的三进宅院,歇山顶的三檐大门下,蹲守左右的两个石狮子威武雄壮,龇牙咧嘴的守护着背后的大宅,仿佛在说着:
“生人勿进!”
沿着门口从空中穿过重重大门,在那第三进的正房门首,一个银白头发的老寿星,戴着攒珠勒子,披着织金缂丝蓝缎灰鼠披风,左右两边几个穿红着绿的丫鬟扶着,在屋檐下欣欣然的望着天空,张开慈善的笑颜道:
“今冬的第一场雪,真好啊!”
旁边的丫鬟软软的的声音哄着道:“老太太,看完了雪,也该进屋啦,一会儿哥儿来请安,又要说老太太不听话啦!”
老太太一听孙子要来,笑得合不拢嘴:“油嘴,就你会说!”
檐下另一个丫鬟道:“老太太,哥儿已经来啦!”
果见廊下一个俊俏少年快步向这边跑来,老太太忙转头一看,顿足道:
“哎呀,你跑什么,仔细跌着!”
辕文穿着织金人物故事暗纹的浅金色圆领长袍,粉底小靴迈得极快的跑到跟前搀住老太太手臂,笑嘻嘻道:
“我若不快些,老祖宗在这风地里吹着若是伤了风,岂不是孙儿的罪过?”
老太太得意的看着左右的管家婆子们道:
“瞧见没,还是我孙子知道孝顺我,比你爹孝顺,这早晚,还不见他来呢!”
辕文嘟囔道:“老祖宗又忘了,我父母亲都不在家呢!”
老太太瞪了瞪眼,失笑道:
“喔,我是忘了,明年开春他们才回来呢!”
老太太进了屋,歪在一张铺着白狐皮坐褥的榻上,靠着一只大红彩绣仙鹤纹引枕,面前放着錾刻“永世吉祥”纹大铜火盆。辕文坐在榻上赖在老太太怀里道:
“老祖宗,给您请了安,我就去上学了!”
“这么大的雪,前几日暖和,学里的窗户兴许还没好好了糊了,炭也没备,上什么学?就在家安着,过几日再去!”
辕文扭着身子道:
“不嘛,我就去,就去!”
老太太皱皱眉,待要说什么,又瞧瞧辕文哀恳的眉眼,一脸的无奈。
榻前一侧一个坐在搭着银红撒花椅搭椅子上,穿着沉香云缎袄儿,看着也有四十往上年纪的妇人笑对老太太道:
“咱们这样的人家,哥儿这样的人品还这等用功,将来还愁不能封侯拜相?老太太且等着享更大的的福罢!”
老太太虽是喜欢,却抚着辕文的脊背,神色担忧的对那妇人道:
“你不知道,这孩子生的单柔,这样苦读,就怕熬坏了身子。”又抬头看看屋子里,对着沿西首一溜椅子后站着的一个妇人道:
“秦明家的,吩咐下去,多给哥儿带些衣裳,还有炭火手炉热茶吃食什么的,可别在学里冷着了。”
秦明家的立即答应着去了,辕文一骨碌起身笑着朝老太太一拜道:“多谢老祖宗,孙儿去了!”
老太太嗔道:“忙什么,吃了饭再走!”又吩咐左右道:
“告诉跟着的人好生伺候着,回来了我有赏,若是磕着碰着冷着了,等着揭他们的皮!”
一个丫鬟出去传话,辕文悄对老太太背后一个拿着手炉的丫鬟道:
“秀屿姐姐,赶紧摆饭呀!”
那叫秀屿的丫鬟拿着一方桃红销金手帕捂着嘴一笑,张着嘴只摆着唇型无声的道:
“已经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