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川一中有个传统，就是高一新生留在学校军训，准高二高三的学生一起到军营进行全封闭式的训练，说是为了锻炼学生的体质和吃苦耐劳的精神。

早上九点，林妈提着一大包东西把夏至和秋分送到学校门口。门口等着很多学生和家长，大人们语重心长地交代着注意事项，孩子们不耐烦地连连点头。

父母看着孩子心不在焉的样子，默默叹了口气，叹完气继续不放心地检查这个那个。

“花露水给你们放书包里了，晚上训练前一定记得多喷点，军区的蚊子可不是一般厉害。”

“防晒霜带了吗？我专门给你们买的，据说效果可好了，这是你王阿姨亲身实践过才推荐给我的。”

“唉，应该再给你们买点吃的东西，训练那么辛苦一定饿得快。部队的饭又难吃。”

........

林妈说完就要放下东西朝超市冲，夏至赶紧拉住她，有些无奈。

“行了妈，你就放心吧，我们保证把自己照顾得好好的，我不在家这些天，不要太想我哦！”

夏至搂着林妈的肩膀半是撒娇半是安抚。林妈很享受这样的亲密却又故作矜持，拍拍她的头，笑容却出卖了她的内心，眼角有好看的皱纹现身。

“我才不会想你，你们走了我不知道要少操多少心，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女人就是口是心非。”

林妈调侃地看了一眼夏至，轻笑出声。

“你不是女人？”

夏至理直气壮地双手叉腰，昂起头，眼睛里闪耀着旭日的光芒，熠熠生辉。

“人家还是女孩子好吗！？”

秋分和林妈对她的耍宝习以为常，但还是被逗笑了。大巴停在校门口，一辆接着一辆，像是火车的车厢，一直持续到看不见的远方。

老师已经在招呼同学们集合，秋分和夏至告别林妈，各自上车。林妈望着她们，摸了摸额头的汗，秋老虎正在暗暗发力。

秋分靠着车窗，向外张望，熙熙攘攘的学生混杂在家长之间，大人们依依不舍，孩子们跃跃欲试。这样的分别还会重复多少遍呢？她不禁想到龙应台：

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还有一年，一年之后，她就要离开，去未知的远方。她坚定地要走，从未想过原因。

或者这个原因早就内化于心，无需思考，就像她的呼吸，不曾注意，但它真实地伴随着她的每一分每一秒。

车子缓缓行驶，林妈的身影淹没在众多家长之中，秋分找不到。不过其实也不必特意寻找，每个家长都是林妈的代表。只是她依旧倔强地回头，看着学校渐渐被甩远，融化在一片树荫和阳光里。

秋分喜欢童年和长大成人，总之不喜欢青春。这个词听上去美好，回忆起来潇洒，可每个拥有它的人都恨不得早点摆脱。

童年之所以幸福是因为我们尚未入世，未知是一种纯粹的快乐，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女，满怀希望，满怀期待，以为一切都会如愿。对世界的丑恶一无所知。

不明白言语背后的深意，不怀疑行为背后的动机，不知道父母婚姻隐藏的暗流。哭过就是雨过天晴，笑着就是万里无云。

可以口无遮掩，因为有童言无忌作为挡箭牌；

可以任性妄为，因为有懵懂无知作为武器；

长大之后，各种各样的压力潮水般袭来，但也好过无法掌握的青春。长大之后，世界赤身裸体地呈现在我们眼前，不必猜疑，不必惶恐，不必幻想，明白了残酷的真相然后坦然面对，不再抱有不切实际的期望。

世界对我挑挑拣拣，我们也在对他人择优而选，只要是公平的，似乎接受起来也不那么疼了。

青春是秋分最不想经历的时光，如果有时光机，她真想直接穿越到长大之后。如果人生是一场电影，她希望中学六年可以按下快进键。

青春已过，逾期不候，如果可以迟到，秋分期望它是她错过的列车，它远远驶向未来，用屁股嘲笑着她：

“你已经错过了人生最好的时光。”

秋分站在站台，嘴角划过一抹得逞的微笑。她是故意的，你想不到的，你替我惋惜的时候我正在雀跃不用与千千万万的人同台表演，可以自己曲径通幽处。

沿途景物迅速向后奔跑，以飞一般的速度出现、消失，秋分看着窗外发呆。思绪混乱，感慨万千，也许是学习的弦终于被暂时卸下，搁置在匣子，可以享受不见天日的自在时光。

还有一年，她就要离开，想到这里，她莫名地期待。一向黯淡的眼眸也闪闪发光起来，远方可能是和这里一样的光景，但总会给人向往，给人期待，让人不可遏制地冲动。

秋分敲着玻璃窗，头脑放空，从未有过的轻松惬意。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用做。

上帝似乎发现了盗窃时间的她，赶紧把时间抢回去。

车，到站了。

秋分提着大包小包，夹在同学之间，艰难地下车。烈日当空，闪得她猛地闭上了眼睛，留下一条缝隙，窥探偌大的世界与形形色色的人。

烈日当空，阳光像是恋爱了一样，分外妖娆，让底下千千万万的人类都感受到它爱情的温度，是多么炙热。秋分想抬手抹一下眼角的汗水，又怕被教官看见。

汗珠好死不死地赖在眼角，不上不下，像条毛毛虫，惹得一阵瘙痒。秋分忍得分外辛苦，她不停地挤眉弄眼，不一会儿就憋得满脸通红。

“那个同学，你以为你表演呢？表情那么丰富。”

秋分装作听不懂，没说她，没说她，她什么都不知道。队伍隐隐约约传来憋笑声，还好教官没再为难她。

一个小时候的暴晒，已经有不少女同学守不住昏了过去。秋分看着她们坐在休息台，喝着水，聊着天，好不快活。心想自己干脆也装晕算了，可惜，她的这些异想天开从来得不到身体的认同。

她悄悄点了点后腿跟，缓解一下疼痛，又立马放下。汗水像是失恋少女的眼泪，汹涌而廉价地向下坠，爬满了她整个侧脸。想擦不能擦的感觉真真是煎熬。

眼前突然发黑，天地有点颠倒，众生渐渐模糊，腿一软，意识就没了，晕倒之前，她想的是：

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擦汗了。

教官看着她惨白的脸和毫无血色的唇瓣，恨其不争地叹了口气。

“这样就不行了，后面几天可咋办。”

秋分惨淡一笑，没有力气说话，干脆闭嘴。她终于到了让她羡慕的休息区，却不怎么开心。坐在这里被教导主任凌厉的眼神一扫，瞬间觉得万分羞愧。而且别人都在受苦，自己却在享福也让她良心难安。

思想包袱重，做人脸皮薄，太吃亏了。

教官递给她一瓶脉动，秋分受恐若惊，有气无力地回了句“谢谢”。

教官回到队伍继续给他们下马威，秋分拿开帽子，一阵风拂过，感觉自己的头顶像是着了火的草堆，虽然被扑灭，仍浓烟滚滚，热浪涛涛。

她抬手用袖子抹了把脸上的汗水，累得失去思考能力，呆呆地盯着远处。

“你们看见六班的教官了吗？特别帅，帅得可以出道了。”

“是吗！那我下次可要好好看看。”

秋分瞥了一眼旁边的女生，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没了。无非是八卦、抱怨之类的话，秋分不想偷听，奈何它们主动跑到自己的耳朵。

“你觉得咱们年级谁最帅？”

一个长发及腰的女生兴奋地看着圆脸姑娘，笑得一脸八卦。

“这还用问，当然是袁仲春了，从高一开始就霸占着校草的位置，从未动摇。”

圆脸姑娘说得很诚恳，表情里满是钦羡之意，嘴角微微勾起，典型的花痴状态。秋分跟着扯了扯嘴角。

“他是文质彬彬型的，帅倒是帅，可惜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那你喜欢哪种类型的？”

“嗯.....我喜欢阳光健硕有男子汉气概的，就比如高一的钱亚岁，就不错，嘿嘿嘿。”

长发女孩笑着低下了头，脸颊绯红，分不清是阳光的责任，还是钱亚岁的功劳。圆脸姑娘推推长发女孩的胳膊，两个人低声笑着，分享着彼此的秘密。

秋分装作若无其事，绝不打扰她们的兴致，毕竟这样难熬的天气，有一点新闻也算是赏心悦事。

“那个钱亚岁可是一匹黑马，据说高一入学的时候他是倒着数的，结果高一期末考试的时候他竟然考了年级前十，分到了理科重点班，可厉害了。”

“不愧是我男神，又帅又聪明。”

秋分淡淡地一笑，眺望操场上密密麻麻的学生。每个身体都裹在宽大的迷彩服里，一起淹没在人流之中。

青春，离不开汗水与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