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礼从万千尸骸中站起身，天空中的群鸦嘶鸣，那不详的叫声穿透了雨水，忽然之间，一只乌鸦飞下，落在了安礼肩上。

“是你吗？”安礼望着那只淋湿的乌鸦，尽管乌鸦没有开口，但几乎可以确定就是冥儿。

他检查了一下身体，这具躯壳的致命伤在腹部，甲胄被某种威力巨大的硬物击破，碎裂的肋骨刺破了胸膛，虽然不至于立即毙命，但也使得这具躯壳的主人丧失了行动能力，直到鲜血流尽而死。不过，随着他的灵魂来到这具躯壳，碎裂的骨骼被一种特殊的方式拼和在了一起。

他抬眼望去，四周是惨绝人寰的场景，泥土早已经渗地血红，各种碎裂的尸体堆叠在一起，就像是风化的碎石。有些尸骸已经嵌尽淤泥之中，有的则散发着各种恶臭，即便雨水也掩盖不住。

“这里是什么地方？”

安礼开始搜索自己这具躯体的记忆，不过，记忆仅仅只存在最近一个月的时间。

鲁修拉—迪塞拉，隶属于北地领主雷森公爵麾下的霜鹿骑士团的一名百夫长，半月前所属骑士团接到调令出发，在经过这里时遭遇一只巨兽袭击。根据记忆，卢恩是被那只巨兽击碎了胸铠而倒地不起，战斗结束之前，他便陷入了昏迷。

安礼翻开了一位骑士的尸体，露出铁制的鹿角盔和还算完整的胸铠上绘有银色狼牙，这是北地领主雷森公爵的家徽。

老伯爵的记忆里对雷森公爵的印象并不深刻，这位北地领主是如今国王陛下的叔叔，常年统领北地，负责防御北方的蛮族。最近王国与东部大国古伦的战事愈发紧张，国王从各地抽调力量补充前线，但唯独未曾调动北方军团，根据历代国王定下的规矩无论战争多么激烈，北方防卫蛮族的军队是无论如何不能调动的。雷森公爵麾下总共有四只骑士团，霜鹿骑士团虽然不是核心精锐，却也算雷森公爵麾下四大骑士团之一，如今却突然出现在这片区域，一片明显不属于北地的区域，实在让人费解，而且还是全军覆没。

安礼拖着虚弱的身体，一步步朝外围走去，越向外围走，尸体破损的程度就越严重，直到他看到一个与一众骑士极为不符的女性尸体。

那具女性尸体蜷缩在一个巨大水池之中，那并不是凭空出现的水池，而是一个像是巨大身躯坠落时砸出的深坑，如今看不见那个巨大身体，只有一个遍体鳞伤的女人。

“魔女，”沉默的冥儿第一次开口。

“魔女？”

“那个女孩应该是一位魔女，看能力想必是操控巨兽的魔女，如果我没猜错，这些死去的骑士都出自她之手。”冥儿说。

“真让人意外，”安礼低声说，“她死了？”

“没有，”冥儿说，“魔女死亡时并不会和常人一样，魔女死亡时，身体会化为雕塑。”

“雕塑？”

冥儿没有说话，安礼看着水池中的女孩，陷入了沉思，霜鹿骑士团出现在这里，目的也许就是为了狩猎这个魔女，但魔女的力量过于强大，以至于骑士团全军覆没。他只能做出这种推测，也许过不了多久，雷森公爵会重新派人来探查信息。

想到这里，安礼已经有了一个主意，他拖着铁靴和甲胄跳下水池，趟着池水走到了那个所谓的魔女身前。那是一个银发少女，肌肤洁白如玉。他脱掉内衬衣物覆盖再女孩身上，弯下腰将少女抱起，然后缓慢地朝一个方向走去。

虚弱的身躯并不能让他行走太快，他只是始终走着笔直的线路，直到碰到了一条乡间小路。他倒在路边，重重喘息着。

忽然，哒哒的马蹄声在雨中响起，安礼觉得这就像是幸运女神的眷顾。

安礼抬头看见一位骑白马的骑士，骑士大概三十多岁的样子，披着一件遮雨的灰衣，马鞍上一侧挂着一个黑箱，一侧挂着数柄武器。

“我并不是一位乐于助人的人，”马背上的男人率先开口说，然后牵引着马从安礼身旁路过。

安礼倒是能够理解男人的选择，荒郊野岭道路上两个浑身是血人，估计任谁都会觉得是个麻烦。

“请问最近镇子在哪里？”安礼朝已经远去的男人喊。

男人勒停了马，扭头看着安礼，雨水阻隔着视线。半秒之后，男人调转马头回到了安礼身旁。

“如果你要去附近的镇子，也许我们可以同行，”男人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深邃的眼眸里略显沧桑，“不过在此之前，也许我有义务告知你一些关于那座小镇的事情。那座小镇爆发了一场瘟疫，而我是位瘟疫医生，你可以称呼我为洛迪特，瘟疫医生洛迪特。”

“阁下觉得是应该担忧未知的瘟疫，还是此时的饥饿与寒冷？”安礼微笑着问。

男人沧桑的脸上也露出一丝笑意，“我喜欢幽默的人。”

男人将马背后的物资挂在了前侧，空出一片区域，安礼将女孩递给洛迪特，然后拉住马鞍跨上了马。

“理智告诉我不应该过问太多事情，但我依旧很好奇你们发生了什么，”洛迪特回身将女孩送换给安礼，“看起来就像是遭遇了盗贼。”

安礼并未回答，很明显这位瘟疫医生洛迪特是熟悉这片区域的，并且洛迪特敢于独自一人行进在荒野中，自然知晓此地并无盗贼，亦或者是与盗贼相识。这个话题不能够接下去，否则会暴露更多东西。

洛迪特倒也不追问，继续压低身子，控制着马小心翼翼的在泥泞的道路上行进。天色渐渐暗淡了下来，原本微弱的光辉渐渐不可见，最终前方变为了一片漆黑。

安礼早已经冻得瑟瑟发抖，饥肠辘辘的腹部咕咕叫个不停，好在雨水滴落田野的声音掩盖了这份尴尬。他借助这段时间，仔细观察了一下怀中的魔女，看模样大概只有十六七岁，看起来与普通女孩无异，但当夜幕降临之后，女孩额头上显露出一个诡异的图案，像是一个碎为两半的月亮。

一路无话的洛迪特忽然开口，“这雨水是馈赠，将流动的风压制下来，腐烂的气味哪怕是咫尺间也难以嗅道。”

安礼对这莫名其妙的话语依旧没有回应，洛迪特却勒停了马，伸手打了个响指，一团火焰在指尖燃起，迅速化为了一只火焰大鸟。他甩了甩手指，火焰大鸟像是有了生命一般朝前方飞去，借助火鸟周身的光芒，安礼看到了一个隐匿于黑暗中的小镇。

镇门敞开着，城门上栖息着一只只黑色乌鸦，铺满碎石的街道上横七竖倒着一具具尸体，野猫在道路尽头用那散发着绿光的眼眸盯着火焰大鸟，偌大的城镇似乎再没有活人的气息。

“事情恐怕有些难办啊，”洛迪特喃喃自语，“三天前接到的消息，没想到这么快就让一座城化为了死城。”

“这是哪座城？”安礼询问。

“灰泽城。”

灰泽城是王国西北部的一座城镇，属于伊诗林公爵领地，而老伯爵所在的区域就紧挨着这片区域，以荆棘山脉为界。灰泽区域常年多雨，境内多山川，又因靠北，雨水难以蒸发，产生了众多沼泽，又被称作万泽之国，灰泽城是万泽区域里的一座小城，民众以沼泽和附近山脉出产的毛皮为生。

“王国何时爆发了如此大规模的瘟疫？”安礼十分疑惑，按照老伯爵的记忆，这种程度的瘟疫应该早举国皆知了。

“这座城不发生瘟疫就奇怪了，”洛迪特低声说，“在沼泽遍地的地方建造一座城镇，怎么听都是难以想象的事情，据我所知，这座城是建立在神庭废墟之上的，枕着瘟疫之源睡觉，这可真是让人钦佩的行为。”

“神庭废墟？”

“传说神庭的一部分坠落于此地，经年累月之后淹没于沼泽之中，唯独剩下平坦而坚固的神庭墙面，人们在神庭废墟之上建立了这座城，但神庭里存在许多不详气息，因此这座镇子时常发生一些瘟疫，从这座城建立至今，记载的大瘟疫就有四次了，”洛迪特说。

“看起来我们要原路返回了，”安礼说。

洛迪特跳下马，从马鞍里取出一个鸦嘴面具，佩戴在脸上：“我是受到委托来调查这场瘟疫的根源，也许需要在这里再待一会儿，你如果还有其他事情，可以先离开了。”

如果是以前的安礼，大概会十分惧怕瘟疫，但如今他丝毫不惧怕。

“也许我需要先找一些东西填饱肚子。”

戴着鸦嘴面具的洛迪特也许低声笑了下，递来两副面具和一双黑色手套：“做好防护工作是必不可少的行为。”

火焰大鸟在前面引路，洛迪特牵着马跟在后面，一路上安礼看到了数不尽的腐烂尸体，皮肤上布满大大小小的脓包，有些死去已久的尸体下藏着肥硕的老鼠。

洛迪特十分熟悉镇子构造，一直带着安礼走到了一处湖边的府邸前，出乎意料的是府邸里竟然亮了灯光。

“看起来我的客户运气都不会太差，”洛迪特笑着说，同时敲响了大门，沉闷的响声仿佛钟声般回荡在寂静的街道中，许久之后，大门被从里面打开，露出一个戴着白色头纱的老妇人。

“您就是洛迪特医生？”

洛迪特点了点头：“请允许我佩戴着面具与您交谈。”

“当然，”老女仆彻底拉开了门，做请状，“老爷等您很久了。”

“很感谢你们能够等待我饿到来，但我不得不说也许离开这里是最稳妥的选择，”洛迪特牵着马走进院里。

“附近并不安全，几乎瘟疫爆发的同时就有一批人逃离了这座城，但他们在野外遇到了一只恶龙，”老女仆声音有些颤抖，“前几天这里一直能够听到龙的吼声。”

安礼浑身一怔，低头看向怀中的女孩，这个女孩也许就是老妇人口中的恶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