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夏摘下了挂在门上的牌子,平端着对光照猛烈的太阳狠狠地吹了口气,灰尘在空气中一身金黄的四下纷飞。
江夏眯着眼睛,看着手里这块亚克力材质的板子,依稀可以辨认出“嘻哈工作室”五个大字,这让他瞬间感到兴趣索然,随手一丢,砸到铁皮楼梯上发出绵长的巨响,吓得楼下的黑妞汪汪汪地一连叫了好几声。
不管黑妞的反应,江夏拉开那个刚刚还挂着牌子的门,走了进去。
里面俨然是一个小黑网吧的模样,这个狭小的空间又暗又潮,四下角落里都堆满了各色的塑料袋,塑料盒,方便面桶,以及数不清的烟蒂,各种颜色的电线网线盘错在墙上,天花板上,地板缝里,两排靠墙到头的桌子,上面歪歪斜斜的列着黑了屏,只有小黄灯亮着的电脑显示器,中间过道胡乱的堆放着一些电脑椅,挡住了江夏往过道尽头左边的门去的路——那里通往的是江夏的卧室,一个同样又暗又潮又乱的地方。
他似乎也懒得往卧室里边去了,只是用大腿将最近的一把电脑椅调过头来,就一屁股坐了上去。
他点着一支烟,静静地吸着,整个黑暗的小屋子,除了空调的轮转制冷声,就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为了让自己更舒服一些,江夏把腿搭到面前的桌子上,脚上那双人字拖,已经贴到了显示屏上,留下浅浅的痕迹,可显然他的的主人并不怎么在乎,江夏目光游离地吸着烟,半寸多长的烟灰掉在他的胸前,他都毫无察觉。
自己这个工作室,算是彻底的垮掉了。
五年前,一个叫《神龙世纪的游戏横空出世,吸引了绝大多数的网络游戏玩家,一时间,这个游戏霸占了大大小小网吧几乎所有的显示屏,只要是玩游戏的人,就没有不知道这个游戏的,所有服务器将近200个区,四万多个频道,在那一段时间几乎24小时全天爆满,江夏也投身其中,经过短暂的体验,他从中发现了商机。
江夏叫来了几个平时一起玩游戏的好哥们,创立了这个“嘻哈工作室”,主要靠代练以及倒卖游戏物资来获利。
随着人员逐渐壮大,嘻哈工作室也越做顺,除去一些兼职的人员之外,工作室主要人员也能到30人之多。
四年来,游戏越来越火,江夏的事业也是蒸蒸日上,就在江夏在一次游戏活动中投入了大量资金,准备大捞一笔的时候,意外却发生了。
《神龙世纪的官方服务器被黑掉了。
游戏所有的账号全部被删除,就连角色人物都没有留下。
面对玩家们对游戏公司的追责,官方的回答是,所有的账号是有数据备份的,请玩家给半个月的时间,公司会将一切恢复如初。
然后,服务器就关闭维护了。
起初,江夏和所有的玩家一样,是相信官方的说法的,可是随着时间推移,一个月过去了,官方没有再发出任何的声明,登录界面也是一片灰色。
再后来,就听说游戏公司工作人员全部被遣散,公司董事长连夜跑到国外去了。
游戏的赞助商们联合上诉,要求法院派人把游戏公司的董事长兼法人——沈长青抓捕归案,听说后边有所动作,不过……
不过大家都明白,这游戏,算是彻底垮了,就算把游戏公司老总抓回来,恢复游戏角色这种事也是丁点可能都没有了。
对于普通玩家来说,这顶多算是一件倒霉事,可对于江夏这样投入大量资金和精力,以此为生的工作室,绝对是天塌地陷一般的打击。
自游戏垮了之后又过了四个月,嘻哈工作室的人陆陆续续的都走了,有的人走时会和江夏打一声招呼,有的人则是拉着行李箱默默离开。
直到今天上午,江夏终于开口遣散了留到最后的四五个人,每个人都发了些钱,寒暄几句,目送着他们离开。
从此江湖路远,也不知能不能再相见。
而江夏,还要考虑接下来怎么生活下去。
他父母离异,先是父亲抛弃了他和他的妹妹,然后在他正读高三的某天,母亲也不知所踪,只给兄妹两人留下2000元和一栋破破烂烂的房子。
于是,江夏顺理成章的辍学了,本来他也不是爱学习的主,上学时也是班里的倒数,一有空就钻进网吧里边玩游戏。
后来江夏想起来,兴许是母亲对自己感到绝望,才会逃走一样的离开吧?
当时的江夏没多大悲痛,对这样的事似乎早有预料,他摸了摸哭成泪人,比自己小岁的妹妹的头,从此踏上了在游戏里一边大杀四方一边靠卖游戏装备物品养家的道路。
一个十七岁的孩子,玩着游戏,就能养活年幼的妹妹,隔着屏幕和网络那边的人尔虞我诈的划着价,最后,往往都以江夏的胜利告终。
有时候,江夏也会想,或许,自己天生就是个玩游戏赚钱的人才,很长时间以来,他都是如此自信。
直到这次,他滑铁卢了。
要说没受到打击,那是骗人的,毕竟对于江夏来说,这不仅仅是游戏。
说得正式一点,这算是他的事业,可不仅仅是游戏那么简单。
虽然游戏停服以后,江夏没有表现出什么,也从没和任何人提起过,可内心深处的那份压迫和危机感,却没有办法骗过自己。
江夏合上眼睛,静静地思考着,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的黑妞汪汪汪地叫了起来,伴随着一个男人驱赶黑妞时呵斥的声音。
江夏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怎么现在才来?”
江夏一边从楼上铁门探出头来,一边对着院子里正蹲着逗狗的大胜说着。
大胜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站起身来对着江夏哼哼两声。
“你当是整个县城就你一个人要卖电脑吗?最近一堆破事,我很忙的好不好?”
江夏挥挥手,打断了大胜的话:“行了,多余的话不用说了,上来吧。”
大胜应了一声,随即上楼,颇有吨位的身躯把铁皮楼梯踩得一阵颤动,惹得黑妞又是一阵狂叫。
等大胜进了屋子,江夏摸到墙上的开关,瓦数不大的几个电灯闪闪烁烁的亮了起来,屋子还是显得十分的昏暗。
大胜并没有第一时间就去看电脑,他拽着一把椅子,拉到离空调最近的地方,猛的坐了下去。
“唉,我先歇一会儿,这鬼天气热死我了,妹的老子搬了一个上午的货。”
江夏听着大胜的抱怨,点点头,从桌上抽出烟来递给大胜,顺带往自己的嘴里也塞了一根。
点了火,两个男人面对面就这么沉默着吞云吐雾,良久,大胜才缓缓开口。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江夏摇了摇头。
“还没想好,先把电脑卖了,然后……”江夏顿了顿,苦笑起来,“还没有然后呢,我也不知道该干些什么。”
“就没打算玩玩其他的游戏试试吗?”
“你也看到了,”江夏伸出一根手指围着四周画了一圈,“我把人都遣散了,我一个人还玩什么游戏?”
这早已经不是凭一个人玩游戏就能养活自己的时代了。
“嗯,”大胜也心情沉重地点点头,随即想起了什么似的猛的抬起头来。
“都遣散了?你等会……你们工作室那两个漂亮妹子也都让你轰走了?”
“沈梦是自己走的,菲菲是我给了她一些钱依法中止了合同啊,”江夏皱起了眉头,“怎么能说是轰走的,我这确实是倒闭破产了啊,人员自然就遣散了,有什么问题?”
“靠……你这个,你这个……”
大胜用粗短的手指指着江夏,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个人了。
憋了半天,大胜才想出了一个比较符合现在这种怒其不争的心情的词语。
“……禽兽啊!”
江夏知道大胜的意思,也不搭理他的愤慨,又把话题扯到正事上。
“你还是看看我这些东西吧,然后大概给我报个数,咱都是老相识了,我实在懒得扯皮划价了。”
“喂!”
大胜对江夏如此生硬的扯开话题表示不满。
“你快看看吧。”说完江夏就惬意的倚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了。
大胜没有再说什么,本来么,他就是为这些电脑来的,随即站起身来研究电脑去了。
江夏坐了一会儿,也觉得无所适从,随手打开身边的电脑,在网页上漫无目地浏览着。
翻着看着,网页上忽然跳出个五颜六色的招聘广告,更让江夏的心情沉到了谷底,再没心情碰电脑一下。
“江夏,”大胜忽然在身后发出声音,“来吧,我们谈谈价格。”
“哦,好。”江夏转过椅子,“你直接说个数好了。”
“嗯,”大胜拍了拍自己圆滚滚的肚皮,“你这里一共是47台电脑,然后我刚才拆开一台看过了,基本都是原件,显卡还是去年刚刚换过的——你其他的电脑都是这个情况吗?”
“这一台,还有这一台……”江夏对这些电脑的情况再熟悉不过,“这两台是换过显卡的,其他配置也差一些,原来是拿来给会计办公的。
其他的,都是高配置,最边上那两台还加了处理器的……”
……
江夏一边回忆着,一边把这些电脑的情况毫无遗漏地说给大胜听,最后,大胜用肥胖的手指戳着手机屏幕,按出了一个数字给江夏看。
“25万,怎么样?”
“还怎么样……”江夏笑着给了这胖子一拳,“就这样吧,多谢了。”
江夏知道,这个价格,是大胜已经走了大大的后门了,换成别的地方,这个时期,能给到20万就已经相当不错了。
“咳,谢什么谢,工作而已,”大胜摆摆手,“那我开票给你,明天我就过来拉货。”
“好,”江夏点点头,爽快的答应了,“大胜你吃饭了没有?”
“还没……”大胜抬手看看表,“忙了一上午,你不说我都不知道现在都一点多了。”
江夏笑道:“那一会儿一块出去吃点吧?”
大胜眼睛一亮。
“当然好啊!我有好久没下过馆子了——我听说光明路那边开了一个不错的馆子,最近太忙了,我都一直没机会去。”
“嗯,”江夏最近也是憋闷的不行,眼下也想喝点小酒轻松轻松,“那就去那里好了。”
江夏说着,从桌子底下拿出发票打印机,推到大胜面前。
“三分钟,三分钟完事,”大胜搓着手,往打印机上望去,“打完了票咱就出发,下午我请个假。”
江夏点点头。
“好。”
……
然后,半个小时过去了……
江夏望着大胜围着发票机团团乱转,还满头的汗,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你……不能是不会用吧?”
大胜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怎么回事?”大胜佯装听不到江夏的灵魂质问,像个行家一样拍打着发票机。
江夏叹了口气,摇摇头,一屁股坐回椅子上。
“没道理啊,”大胜继续喃喃自语着,眼角还在瞟着江夏,“这和我用过的机型不太一样啊。”
“快算了吧,”江夏揭穿了他,“你是不是收购电脑就没怎么开过发票?”
“好吧,”大胜倒是爽快,“咱这毕竟是小地方,根本就没多少人会有开发票的要求……所以你在电话上说开发票的时候,我们老板还疑神疑鬼了好半天,我是好容易才说服老板的。”
“嗯,我明白,”江夏无所谓的点点头,“那你明天再在你们店里叫一个会开发票的人来不就行了?我也不是今天就要。”
“你就不会用这玩意儿吗?”
“不会啊,”面对大胜的疑问,江夏一脸理所应当的坦然,“我之前可是老板来着。”
“靠……”大胜无语了,“瞧瞧你这剥削阶级的可耻嘴脸,之前你们这谁负责这一块啊?”
“是菲菲负责的。”
“嗯,”大胜仿佛想起了菲菲的那漂亮的脸蛋,有些心不在焉地望着屋门,“菲菲要是还在就好了。”
“别想了,”江夏深深的吸了一口烟,也和大胜一样望着门,“估计这会都到火车站了吧?”
“唉,可惜可惜。”大胜摇摇头。
“可惜什么?”江夏瞟了大胜一眼。
“哦,那什么……”大胜神色一整,“要是在这的话,发票早就打出来了不是?我是可惜这个事……”
“嗯……”江夏不置可否。
俩人正在这胡思乱想着,江夏就听到一阵有人踩着铁皮楼梯上来的声音。
“嗯?是谁上楼?”江夏问大胜。
“这是你家,你问我?”大胜毫不留情的翻了个白眼。
“爱谁谁吧,”江夏盯着门,声音离他越来越近,“进来了就知道了。”
“哎,你刚才听见你家那条大狗叫了吗,”大胜发现了盲点,“熟人吧?你妹回来了?”
江夏还没等回复大胜的猜测,两人面前的那扇铁门就猛的被踹开了。
强烈的光线照进昏暗的小屋里边,瞳孔急剧地收缩,江夏不得不把眼睛眯成一条缝,一边的大胜就更不济了,像吸血鬼一样“啊啊啊”地叫唤着。
站在门口这人,望着屋里两人这狰狞的表情,也愣住了。
“你俩这是干嘛呢,小品么?”声音清脆悦耳,一听就知道是个姑娘。
过了几秒钟,江夏终于看清了对方的样貌,这姑娘披肩的长发,上边穿一个白色T恤,下边是牛仔短裤,左手拿着一根啃到一半的冰棍,右手拉着在身后的行李箱,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
“菲菲?”江夏有些意外,“你怎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