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烫得的是恰到好处的温热,下酒菜虽然只是些锅里剩下的些零散材料拼凑而成,但切得精致,摆得漂亮,便显得雅致。
章清亭喜欢这种考究的生活方式,也是真正懂得享受这种生活方式的人。
晏博文当然看得出来,其实他一直都觉得这个老板娘的身上有某种跟他类似的味道。只是有些好奇,这样的她,怎么会有如此平凡的出身?
不过他不想问,也不会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和不想提及的往事,章清亭尊重他的隐私,他也不会去试图破解章清亭的秘密。
“你不喝点吗?”章清亭见他只拿了一只酒杯过来,问了一句。
晏博文摇头,“我当年就是因为酒后乱性才会铸成大错,所以曾立下重誓,此生再不沾滴酒。此刻只好以茶代酒,陪您小酌了。”
章清亭也不相劝,凌空虚敬,自斟自饮。
浅浅的抿了一口,酒是烈酒,而且辛辣,甫入口便呛得连眼睛都微微的湿润了。胃里更是火烧火燎起来,象在全身点了一把火,不消片刻便微有醺意了。
但这种感觉却正好是章清亭现在所需要的,三杯两盏下肚,脑子里便有些犯晕起来,迷迷糊糊的,象是泡在温泉里,极是惬意。
章清亭软软的靠在椅子上,充分放松了身体,借着三分酒劲,随意的与他攀谈起来,“你说酒这东西,最早到底那人是怎么想着要造出来的?”
晏博文不觉莞尔,倒是皱眉认真想了想,“想来是闲得慌吧!”
章清亭扑哧笑了起来,“说得有理!可不是闲得慌么?多了粮食果子吃不完,就想着酿酒了。嗳,我跟你说,以前我曾在书上看到,深山猿猴善采百果酿酒,樵子入山,得其巢穴者,其酒多至数石,饮之香美异常,名曰猿酒。搞不好,人还是跟猴儿学来的呢!”
晏博文一本正经的道,“大有可能!极有可能!”
两人一时都哈哈大笑起来,气氛活跃了许多。
“南方最好的酒是花雕,用糯米酿成,甘醇香柔,橙黄清亮。品时需用青白瓷杯,方显出秀美。若是桂花树下埋了十八年的女儿红或是状元红,更是此中珍品。”
“女儿红确实闻名遐迩,北方最好的酒却是高梁。透明无色,浓烈劲道,饮时要用铜爵,才显出豪迈不羁。”
“有一种西域的葡萄酒,色泽猩红,甜酸适口。初饮不觉,过量必醉。”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此酒却是适宜在沙场上点缀。”
“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沉迷于酒。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劝君更尽一杯酒。”
“会须一饮三百杯。”
“绿蚁新醅酒。”
“举杯邀明月。”
“今朝有酒今朝醉。”
“酒入愁肠愁更愁。”章清亭微微叹息,“酒若真能解忧,世上也没这许多烦恼了。”
晏博文从容一笑,“人生愁恨何能免?随他载沉与载浮!”
章清亭不大赞同,“你倒真是想得开!”
“想不开又能如何?事已至此,与其终日怨天尤人,不如随遇而安,得过且过。”
“你说得也对。”章清亭点头,“不平又如何?不甘心又如何?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也不是强求的来的。算了!她自己家的人都不管,我也不管了!”
最后一句明显有些赌气的味道了。
晏博文呵呵一笑,“老板娘终究还是放不下!”
章清亭此时酒劲有些上头了,忍不住抱怨,“难道我有说错么?凭什么一失足就要成千古恨?嫁得不对就不可以改的么?明知是个火坑了,还要人在里面过一辈子,值得吗?”
晏博文听得却触动了心事,微微动容。
章清亭眼圈微红,“你没瞧见玉兰回来的那个样儿,真是可怜极了!眼巴巴的看着我们,就连我这不是她真嫂子的人看得都不忍,你说她们家人怎么能看得下去?”
不是她真嫂子?难道这还有假的?晏博文有些诧异的看了章清亭一眼。
她却浑然不觉,依旧滔滔不绝的道,“你不知道,平时成材他娘有多厉害,对付起我来那是一套一套的,可是自己亲闺女受人欺负了,她却一声不吭。你说,天底下有这么当妈的么?”
这是家务事了,晏博文觉得自己不该再听下去,淡然一笑,“老板娘,我送您回去吧!”
“我不回去!”章清亭嘟着嘴犹自生气,“看着他们我就生气!”
“还是回去吧!再不回去,赵大哥也该着急了。”晏博文温言劝解。
“他才不会着急呢!”章清亭说话越发没了顾忌,“我又不是他什么人!他要来,早该来了!”
话音才落,就听门口有敲门声。
晏博文心中虽然疑惑,却仍是一笑带过,“这不就来了么?”
起身开门,赵成材举起伞提着灯笼站在外面。
不知何时,天空中又如扯絮般下起了鹅毛大雪,寒气逼人。
“赵大哥,快进来吧!”
赵成材的神色却有些僵硬,看着他的神色也颇为怪异,勉强应了一声,收伞进来。小心翼翼的到章清亭身边,“娘子,回去吧!”
晏博文留意到,赵成材的气息均匀,不似刚刚走来的样子。再抬眼往他来处一望,雪地上两行浅浅的足迹早已被雪覆盖了,他该是,早就来了。
章清亭瞟了赵成材一眼,就是不肯起身。
赵成材也不敢上前相搀,只是局促的站在一旁赔着小心,“都这么晚了,娘子,先回去吧!”
这分明不象是夫妻相处之道了。晏博文心中暗自称奇,却也上前笑着劝解,“老板娘,您再不回去,我都没法子休息了!明儿难道您要放我的假啊?”
章清亭想想留下来确实有诸多不便,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便摇摇晃晃的起身了,赵成材见她有些醉意,远远的伸出一只胳膊。
章清亭只扯住了他的衣袖一角,转头对晏博文道,“那你早点休息吧!”
随赵成材家去了。
晏博文在后面瞧着这两人,出了门仍是这么的相敬如宾,甚是不解。心下纳闷,老板娘那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不是夫妻,那他们是什么关系?
雪仍在下,走了一段,章清亭才真正觉得头重脚轻起来,脚下不住打滑,不由得挽住了赵成材的胳膊,半靠在他身上。
赵成材一言不发,将大半伞都遮她身上,放慢了脚步,扶着她徐徐前进。
章清亭觑着他的脸色,横了他一眼,“你干嘛生气?”
赵成材不吭声。
章清亭提高了嗓门,“我问你话呢!你干嘛生气?”
“我没生气!”赵成材忿忿的不承认。
“你明明就有生气!”
“我说我没生气就是没生气!”
“还说不生气?你听听你这是什么口气?”
“我哪有气好生的?我是什么人啊?我又凭什么生气!”赵成材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大火,愤怒得直想大吼大叫。
他见张小蝶和张金宝回了家,章清亭却没跟着回来,当时就着急了,连饭也不吃,打着伞就出来接她,可没想到,却听到章清亭和晏博文的谈话了。
从他们谈酒开始,直到章清亭抱怨家长里短的事情。全部落入耳中,无一遗漏。
站在门外的冰天雪地里,赵成材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心情。
什么是女儿红,什么是葡萄酒,那些东西他俩怎么谈得这么津津有味?还左一句诗,右一句诗的,又不是让你们考酒博士,是卖弄墨水么?谁不会啊!
赵成材不肯承认,可他真的是妒忌了!而且还十分、非常、特别的妒忌!
他甚至开始后悔,当初为什么要把晏博文留下来。这人怎么懂得这么多?还一套一套的!他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晏博文和章清亭之间,确实有着某种共通之处。那种东西,却是自己完全不具备的。
等到章清亭说出,不是他什么人时,赵成材犹如一盆雪水从头泼到脚,彻底凉透了。
知道自己剃头挑子一头热是一回事,可是明明白白的被人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了。内心深处不由在问,我有这么差劲么?
章清亭可不知他那小心眼里到底在想什么,她还以为是赵玉兰之事,头脑一热,便道,“我有说错么?你娘本来就把玉兰嫁错了!你们一个二个的,全跟缩头乌龟似的,生死由她去了!”
只要是个男人,就没有比被人骂作乌龟更加愤怒和感觉羞耻的,赵成材顿时也火了,反正路上无人,跟她吵了起来,“那你说怎么办?让她回来么?”
“回来就回来!有什么了不起的?难道你们家还养活不了她?你们养活不了,我养活!”
“是啊!你多本事啊!你多会赚钱啊!你做什么都无所谓!想嫁人就嫁人,想不嫁就不嫁!可玉兰不是你!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女子,既不会读书识字,更不会谈诗论词,更别提经商赚钱了!你让她回来了怎么办?被休弃的女子名声好听么?这辈子还有谁会要她?”
赵成材把自己心里压着的火也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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