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觉浅没有任何阻拦进了王府，在那些当年被红甲铁骑踏破家园门派的江湖人来说，这里不仅进门难于登天，里头更加危机丛丛，与拥有天下第一坐镇的真武城和剑仙辈出的青丘并称三大禁地险境。

真武城是有一个一人一生守一城的老怪物。

青丘是有大批一生一世只用剑甚至只碰剑的风流剑客。

而凉王府，除了明面上的红甲铁骑护卫，当年一场为削藩而进行的战争，人屠凉亮带领铁骑踏平十三洲，除了真武城外，无一城或一门派幸免。割稻草一般成批杀掉了无数成名已久的江湖高手，也一样招徕了相当规模品性不佳但实力变态的“走狗”。

最初的无名小卒凉亮自打上阵第一天，便几乎不卸甲不下鞍，将近四十年看似没个止境平步青云，足以让凉亮这个江湖闻风丧胆的大魔头去豢养不计其数的门客、说客、侠客和刺客。皇帝之所以对其所做所为放任不管，还在于他当年对外立下的赫赫战功，与西凉蛮子在巨阙一战，坑杀敌军百万，自此西凉近二十年未敢踏足梁国边境一步一蹄，这也是“百万人屠”称号的由来。

正常人谁敢去拔凉亮的虎须逆鳞？敢叫凉亮凉蛮子并且动粗的不过一人而已，唯有领着美人方觉浅进入王府的凉云冰。

此刻，郡主殿下三言两语给只知一个姓名的方觉浅介绍王府风景，凉云冰如自己所说，吃不了苦学不了武，空有天下武者梦寐以求的武库和师傅，却只晓得天天跟那些宗师老头插科打诨，因此凉云冰对王府阴暗处的三步一杀机没有太多玄妙感受，方觉浅则不敢掉以轻心。

到了气象巍峨的紫云亭底下，抬头望着亭顶，眼神复杂，说是亭子，不如说是一座高塔，颇有直冲云霄之势。

凉云冰轻笑道：

“对外宣称六楼，其实内里有九层，宗师一品三境由低到高，但顾忌京城那边有人会吃饱了撑着说风凉话，就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如你所见，下四层外有回廊，五六可作瞭望厅。七到九层没有任何外饰物，那些都是老怪物呆的地方，你要找的枪仙就在第九层。亭内专门有五人负责这些老怪物的衣食起居，应该就是江湖上所说的夜鬼，都是我打小就认识的老家伙，神出鬼没的。

看亭子的只有一人，我就是跟他学的字画丹青，病痨子一个，比鬼更像鬼，但还是嗜酒如命，我每次上楼都得给他带酒。

那几个夜鬼若说是高手，我信，我这半个师父如果是，我就从九楼跳下来。”

方觉浅没有得寸进尺要求入亭，连湖中的万鲤朝天都没欣赏，转身就走，轻淡道：

“帮我转告卢老先生一句，方家前来还二十年前的那把惊雷，望先生念及旧情，给我一个拜师的机会。”枪递给凉云冰后，变转身径直离开了。

原先凉云冰还想拉着这位美人赏赏风月，但还是作罢，将惊雷和方觉浅的话转交给看亭老头后便赶忙追了上去，浅尝辄止问了几句江湖事。

例如问白天下十大高手谁更登峰造极，那十大美女是不是真的沉鱼落雁，都是门外汉的幼稚问题。

寄人篱下的方觉浅却没有仰人鼻息的想法，多半不搭理。

对此凉云冰无可奈何。自觉无趣，只好转身向自己闺房所在的栖凤庭走去。

过红麝院时由于最近二娘生日，打算布置彩灯，就把原来照道用的灯都灭了，以免影响彩灯观赏效果，现在有些黑漆漆的，短短的一段路凉云冰走了快半柱香的时间，倒不是凉云冰怕黑，而是小路上都是鹅卵石，凉云冰怕不小心摔个狗吃屎。但越是怕什么越来什么，不知哪来的一块“大石头”拌了凉云冰一个踉跄，虽没摔着但也吓了凉云冰一跳。

“哎，你走路不长眼吗。”

凉云冰和脚下那块“大石头”异口同声道。

如果说王府谁敢对凉云冰怒目相向，丝毫不掩饰憎恨神情，那就是此时脚下的“大石头”吴东西了。

他十二岁入凉王府，那时候大将军刚刚灭掉不可一世的南越皇朝，率先攻破皇宫，不像随后驻军大凰城尽情享用城内上至王妃下至大臣女眷的将领，凉亮不好女色，对南越皇帝的嫔妃没兴趣，甚至没有拦着那位跟随南越皇帝一同上吊殉国的贞烈皇后，甚至有传言还是凉亮亲自赠予一丈白绫。

在南越，吴是国姓，独属于皇家，所以难免有人猜测这名少年的来历，只是随着南越湮灭，种种揣测便淡化，尘埃便是尘埃了。

凉云冰当然比谁都清楚这位吴姓少年的隐秘身份，斜瞥了他一眼嬉笑道：

“怎么，躲在这里偷看老娘裙底啊，小东西，别着急啊，等你发育好了本郡主肯定第一个开采你，啧啧，皇子你的小脸可是越来越白嫩了，我看你得叫“小白脸”才应景。”

昔年贵为皇子今日沦为下人身负国仇家恨的吴东西无动于衷，板着脸，双眸阴沉，恨不得将这个登徒子咬死。

袖中藏有天下排名第十二的暗器“水寒”，只有一丝机会，连杀只鸡都不忍心的他会毫不犹豫割下凉云冰的脑袋，可是，他眼角余光瞥见了一名身穿便服的中年男人，不得不强忍下搏命的冲动。

凉云冰当年很无耻地说过我只给你一次机会杀我，第二次杀不掉我，我就杀你。

很可惜那一年，他谈了一首安神曲和南岸的歌谣取悦她，好不容易等她闭上了眼，一刀刺下，却只是刺了她肩头一下，入骨，却不致命，这个家伙只是摔了他一耳光，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下次你就没这么好的命了，别再浪费了”。

不知为何，吴东西每次面对大将军，都会全身泛寒，只剩下刺骨的冰凉，对这个比凉云冰更值得去恨的男人，根本不敢流露出半点杀意。

起先他以为是自己胆小，但越长大，胆子越大，却越是不敢造次，仿佛这个当年整个人笼罩于红甲中率先策马冲入王宫宝殿的人屠，是天下最可怕的人。

他后来才得知本朝先皇曾亲口许诺善待南越王室，甚至要封她父皇为王，可凉亮仍然当着当时依偎在父皇怀中的吴东西的面，一剑刺死了南越的皇帝，他那个喜欢诗词不喜兵戈的善良父亲，然后丢下一丈白绫给她的母后。

本名吴东熹的皇子吴东西一直看不懂人屠凉亮，对她原先存了求活心思的母后说了一句“不想沦为胯下玩物就自尽吧”的大将军。

但因果轮回报应不爽，这个心狠手辣的男人却有两个不成材的儿子，一个是天天看天发呆的傻子，一个是心无大志外出三年还没归来的浪子。

只要杀了这个表面如纨绔却从未离东郭城一步的凉云冰，如此一来，凉亮不管生前如何权柄煊赫如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都免不了分崩离析猢狲散的一天，所以吴东西愿意等，愿意苟活。

见他不说话，凉云冰也无心调笑，轻声道：“笨东西，有机会，你应该出去看一看。”

吴东西嘴角不屑勾起，不知她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是何意。

凉云冰微笑道：“你知不知道，你生气的时候很可爱，跟偶尔开心笑起来的时候一模一样，都有两个小酒窝，我最喜欢你这点了，所以你迟些动手杀我，我好多看几眼。”

吴东西面无表情道：“你等着便是，下一次杀你的时候，我会最开心的笑。”

凉云冰伸了个懒腰，转身离去，无尽的黑夜中她收起了往日的嘻嘻哈哈，嘴角缓缓勾起，这一笑真当得起一句倾国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