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高高的欢楼，楼上张灯结彩，锦绣辉煌。

楼内的门上挂着匾额，三个中规中矩的隶书大字“云梦阁”写得入木三分。

从二楼三楼的房间里传出悠扬的乐声，兼着低低的笑语声，杂乱的杯盘声——

这似乎是个饭庄。

苏莲子想。

她对音律一窍不通。但立在门外，只觉得那乐声温柔婉媚，千回百转，仿佛山涧回环往复的溪流，在嶙峋的山石之间往来嬉戏。

想起刚刚那个卖糖人的大叔口中说的那个姓独孤的大才子，也住在叫什么云梦楼的地方。那人精通书法，妙解音律，想必就是住在这里了，进去拜访一下也未尝不可。

于是苏莲子打定了主意，走了进去。

门口一个正在闭目养神的褐衣仆役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忽然愣了神，眼光追随着她袅娜的背影，连脚步都没有再动一下。

她刚一踏进门，刚刚还略显嘈杂的厅堂忽然静了下来。

一个肥头大耳的老头正坐在一张桌子边磕着瓜子，眼珠子忽然不动了，瓜子从口中落下来掉在前襟上，他也完全没有察觉到。

一个挥着漆金折扇，打算扶着身边红衣美人上楼的公子，一只手正拢在美人盈盈一握的纤腰上，忽然不自觉地松开，转身目不转睛地直盯着刚进来的人。

美人不满地“哼”了一声，顺着着他的目光不以为然地看过去，忽然就再也挪不开眼睛。

过了片刻，老鸨儿卫娘首先醒过神来，她带着十二分善意的热情微笑走上前去：“姑娘？你来这里是找人呢吧？”

眼前的少女，身着最普通的细布衣裙，不施粉黛，自然眉目如画，映得满楼莺莺燕燕都失了颜色。

但她的美，带着凛凛的寒意，眉目泠然，让人不敢等闲视之。卫娘走近她时，清楚地感受到了一丝凛然不可侵犯的味道。

她先猜想这可能是哪家来寻浪子的妇人，但瞧着这悠闲的模样又不像。

何况哪里有良家妇人亲自来这烟花之地寻人的呢！不过，看她穿衣打扮，也不像是个大户人家。若是小门小户的出身，不懂规矩也不是不可能！

是哪家的孽障，放着天仙般的娘子不要，反而跑出来鬼混呢？还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周围的人都和卫娘是一样的想法。

只听得那少女一本正经地开口说：“我来拜会独孤先生。”

“噗嗤。”红衣女子笑得伏在身边的公子背上，花枝乱颤，仿佛要站立不住。

厅堂里的人仿佛听到了一个令人捧腹的笑话，里里外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苏莲子看了看四周似乎不太善意的人，有点惊诧：“怎么？他不在吗？我听说他住在这里。”

卫娘笑吟吟的，“独孤先生怎么会来我们这种地方呢？再说了，姑娘恐怕没弄明白。这天底下想见独孤先生的人多了去了，多少花魁娘子还找不到门路呢！他哪能随便就跟人见面呢？”

周围的人也都看出来，这少女估计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家碧玉，听说了什么风言风语，就大着胆子到南市里头乱闯。于是都兴致勃勃地等着看卫娘逗她。

苏莲子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不过她本就不是来走亲访友的，很快便释然了：“他不在就算了。不过你这里是饭庄吧？我想要吃点东西。”

“我们这饭庄远近知名，你看看这满堂的食客都是慕名而来。”卫娘强忍住笑，“不知道姑娘想吃点什么？”

在场的各位也都附和：“云梦阁的饭菜可是江南第一流啊！”

“这云梦阁的饭菜可是色香味俱全，可谓秀色可餐也～”

苏莲子听了，心里却有点犯难。摸着包袱想了想问：“不知道你这里饭菜贵不贵？我没多少银子了。”

厅堂里那几个人都强绷着脸，或者弯着腰背过身去忍笑，就等着看卫娘如何应对。

只见卫娘那胭脂涂得血红的大嘴一抿，上前拉住她的手臂说：“姑娘快别这么客气。我这里是开门做生意，接的就是四方客人。贫富贵贱，谁也少不了一口饭食。有道是不欺贱，不嫌贫，财源滚滚进我门。哪有看人下菜碟的道理？您尽管来，不拘多少钱，您有多给多，有少给少，就是忘了带钱兜子，一分不给——”

她把绢子一甩：“那我还能赖着不让您走不是？”

“姑娘姓什么？”

“姓苏。”

“苏姑娘快跟我来，这边请。”

苏莲子被她说得心里受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能连连道谢。

卫娘领着她上楼，悄悄朝楼下抛了个眼风。

红衣女子连忙说：“正好我也饿了。不如就让我帮着妈妈陪着姑娘吧？”

她身边的执扇公子也急忙说：“海棠说的对，我们陪着姑娘，她也好少些拘束。”

“那就来吧。”卫娘应了一声，这才对苏莲子说，“姑娘不介意吧？这是我家里的女儿女婿，你们随便聊聊天，也吃得开心。”

苏莲子腼腆地点了点头，她不太习惯这样的亲热。

三个人在席间坐定，卫娘便借口要去安排饮食离开了，临走前深深看了海棠一眼。

海棠便问苏莲子：“以前在南市从没见过苏姑娘，苏姑娘是哪里人啊？”

苏莲子想着初次见面，不能露了底细，便说：“我住在城外，很少进姑苏。”

“怪不得呢！”海棠朝着暗暗往苏莲子那边磨蹭的男子狠狠掐了一把，男子咬牙咽下一声惨叫。

她这才咬着牙笑睨了男子一眼：“姑苏城这么热闹，苏姑娘以后可要经常来玩。不过，苏姑娘既然就在城外，离得想来也不远，很少进城，是不是父母管的紧啊？”

苏莲子神色暗了暗：“我没有父母。”

原来是父母双亡啊。海棠做势拍了拍自己的嘴，“呸呸呸！都怪我，又惹妹妹伤心了。想来妹妹的族人们对妹妹一定甚是关心，所以管束妹妹严了些呢！”

苏莲子摇了摇头，本想说自己没有族人，又怕海棠又自悔失言，于是就点了点头：“是呀。”

不过她这点头又摇头，在海棠眼里就是另一番意思了。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在族中自然不受待见。只是她生了这样一副神仙容貌，日后出嫁少不了被族人坑一笔丰厚的聘礼，或者干脆就把她卖给一个好色的土财主。

想起了自己的悲惨身世，忍不住物伤其类，掉了几滴眼泪：“苏姑娘真是命苦，和我一样。以后姑娘要是有难处，不妨说给我听听，我真心想把姑娘当做亲亲的妹子看待。”

苏莲子见她这样动情，想来她也是个心地善良的性情中人，于是忍不住心里又觉得亲近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