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倒是正理儿,元夕方才就奇怪呢,这若大个院子,人也不少,一个个的又离门近,怎的要个老人来开门?听动静,这似乎还是这里的班主?
老爷子听得问,不由笑了笑:“这原是我的吩咐,都是娃娃,紧着练戏呢。绑着拐勒着行头,不如我便利。”
言书笑:“书爷爷还是这性子,在您眼里,孩子长得再大也还是娃娃,轻易使唤不得。”
老爷子道:“三爷不知道。梨园的娃娃本就命苦,功夫不到家,打骂都是应该的,寻常的活却是不能多做。尤其这旦角……我们虽是下贱人,可戏文里串的都是公子小姐。内里的金贵是要自小养着的,否则的话,即使费心扮上了,也没有那个味儿。”
言书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好一阵才又笑:“爷爷,您要是不舍得这些孩子自己动手,那便听我话吧。好歹留几个丫头婆子身边伺候着,烧火做饭浆洗衣裳。这样一大家子里,什么都您来干,怎么行呢。”
老爷子摆手,引着两人入了屋子,三推四请的上了主座后道:“这几年戏曲没有从前吃香了,哪有那闲钱来找人打杂?况且也不都是我在干,旦角得娇养着,可我们这儿还有武生丑角呢。干活的人手尽管够了。三爷就不要再多操心了。”
说到这儿,似是想起了什么,浑浊的眼细细打量了一番倒:“倒是您呐,这些日子累坏了吧。这一年,你总让韶华替您跑腿,一趟趟的往这儿搬东西,自己却是长久不来了。大老爷才去,瞧瞧您,都瘦成什么样了?”
言书伸手拍了拍他干瘦皱巴的手,轻声道:“我知道我不过来,您心里就会一直记挂不安,这不,我就特意跑这一趟,让您瞧瞧,也好安了您老的心。”
元夕在一旁听着,心内感叹,言书这个人呐,嘴是真厉害。他要想哄一个人,还真没有不成的。一招招,一套套,不是明着甜言蜜语,但能让听的人从心里感到熨帖。
这不,几句话一落,老爷子皱不啷当的黄脸笑成了一朵菊花:“安心安心,三爷打小就聪慧,再难的事儿,到您这儿也不算事儿。”
这院落不大,外头瞧着贫苦,入了内倒是颇为齐整,麻雀虽不大,五脏却俱全,东西不算精贵,可样样干净,收拾的很是利索。
若说这都是老爷子一手打理的,那也算得上一门本事。
言书示意元夕将自己带的那些礼物一一安置后,重又拉着老爷子的手苦口婆心道:“书爷爷,我知道您怕麻烦,搬家的事儿我就不勉强您了,只是,您年纪大了,能不能麻烦您,搁了这戏班子,或者找个人,好好接您的班。”
言书对这“叔爷爷”,实在算的上亲厚,只是,老人似乎并不领情。
“三爷,我知道您是为了我好。只是,有些事情,一定做了就不能半途而废。老奴接手这院落数十载,接了多少人,又送走多少人,见证了戏曲的兴衰。人生在世,又有几个数十载可供我专心去做一件事?”
“书爷爷,您说的这些我都懂。罢了罢了,这话我每回都劝,您也总是听过就算。”言书放弃了:“这些吃食和膏药你好歹留着,总是用得着的。”
“难为三爷想着。”老人家没有再推脱。这些东西虽不珍贵,但对他们来说却是切实有用的,远比送绫罗绸缎更让人欢喜。
言书指了指元夕道:“书爷爷,这几日事儿多,兴许我就不能每回都来了,韶华也不在,这个娃娃您认一认,往后啊,隔几日我便让他送些吃用物件儿来。”
听了这话,老人果真眯了那双浑浊的眼认真瞧了瞧,用心记下样貌后才点头:“这娃娃样貌好的很,虽没有三爷俊俏,可这眉眼舒朗,看着便知是个豁达通透的好孩子。”
通透豁达?言书笑:“书爷爷总是这样,一眼就能看透旁人。”
直到坐上回程的马车,元夕还是没有想明白,言玉璃这边怕苦怕脏的娇少爷,为了这么一个看着再普通不过的老人家情愿沾了一身泥,就是说那么不痛不痒的几句家常?
实在怪的很。
言书闭着眼,纤长浓密的睫毛像是停栖在他眼上的蝴蝶微微颤动着,看着像是靠在窗户上出神,但元夕知道,他并没有在出神。
“你这样盯着我做什么?难不成我面上生花了?”
元夕奇道:“你这样闭着眼还能知道我在看你?”
“若是我不知道,你准备这样看多久?有什么想问的,直接问吧,你我之间,用不着这般拐弯抹角。”
“这可是你说的啊。”元夕嘿嘿笑了两手果然就开了口:“那个老爷子是谁?我听你喊他叔爷爷,对着他也很是恭敬。可我并不知,你还有这样一个爷爷呀?况且,以他对你的态度,倒是跟老秦老楚一般,实在瞧不出他算你哪门子的爷爷。”
“……”言书:“元夕啊,你知道吗?算你哪门子爷爷这种话,若在平常都是被泼妇拿来骂街用的。”
口头上嫌弃了一番,可还是顺着元夕的话,将这位“书爷爷”的来历告知给了他。
“他不是我叔爷爷,我那么喊他不过是因为他名字里带了个书字罢了,其实,我也不知道他全名叫什么,从我认识他那天起,所有人都只是喊他书老板。”在这世界上,总有那么些人,便是连姓也不配拥有。
“你瞧见他脸上那道疤了吗?成人的一个手掌那么长,狰狞的爬过大半张脸。只是……那伤原本应该是要落在我脸上的。”
“我这个人啊,从小便不大懂事,越是管束,越是喜欢拧着性子来。我记得是我十岁的时候,不知为何,从来对我百依百顺的父亲突然一反常态对我严加管制。不说跟着他游历了,轻易连房门都不让我出。神神叨叨的,仿佛这天底下的危险都堆积在门外,等着一口把我生吞了。”
“也是我不知轻重,父亲看的紧,我也不惧,骗了门房,撇了护卫,独自一人翻墙出了家门。而这一出,改变了我往前十年的人生。”